爸爸走了

　　2011年爸爸来美国后，我每日看他脸色不对(灰白)。心里十分担心。难道是有什么灾难就要降临?

　　我知道爸爸很喜欢旅行。年轻时把中国跑了个遍。可是这近十年来，他和妈妈一次次的奔波，来美国为我带孩子。因为孩子还小，我一直没有机会陪他去什么地方玩过。所以我就准备着带爸爸去坐一次游轮。希望在什么大事来临之前还能陪他玩一次。可是就在9月底的一天晚上，爸爸忙着在厨房里给叶波热菜，突然昏倒在地，继而口吐鲜血。我立刻打911把他送到加州山景城的El Camino医院。经检查，初步诊断为胃溃疡。我陪爸爸在医院住了10天左右，医生允许爸爸出院了。但是嘱咐我们过两个月再次做胃镜检查。

　　两个月后，我们来到加州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再做胃镜。12月底，我还和孩子去滑过一次雪。回来后接到医生电话，说结果出来了。Benerjee医生说：“坏消息。是癌症。而且性质恶劣。需立刻找胃癌外科医生手术。”

　　我立刻给小兵打了电话。接着就是联系斯坦福大学的医生。带着爸爸和妈妈来到医院。我先找到Jeff Norton医生(后来知道这位医生就是给苹果公司乔布斯做胰腺癌切除手术的医生，算是世界级的肿瘤外科医生了)，希望医生对爸爸隐瞒癌症的事实。医生不同意。第一，在美国，医生对病人必须说实话。第二，爸爸得的是分化程度恶劣的喷门癌，要胃全切，这么大的手术如何瞒着病人。我当时也傻了眼。只好跟着医生回到诊室。医生说了实话，还说要立刻手术。我问医生现在癌症到了什么程度?医生说要手术后切片检查才能知道。爸爸当时非常镇定。问医生，他这个年纪能手术吗?手术后会怎么样?医生说，爸爸的身体能承受手术。术后还是可以进食，只是要少食多餐。爸爸就痛快的答应手术。我还特意问医生术后多久能回国?我知道爸爸很想在黄岛的新房住住。医生说半年后就应当可以旅行。

　　2012年1月7号，早上5点就和爸爸出发去医院了。爸爸早上7点胃全切手术。要很早入院。从我家到斯坦福，十几英里的路，一路绿灯。我对爸爸说，“你看，都是绿灯，今天会有好运气。”走到医院门口，我要挽住爸爸的手，是想告诉他，女儿和他在一起，陪他一起挺过这一关。他误会我的意思，还对我说，他可以自己走。不用搀扶。

　　医生告诉我手术需要大约三个半小时。可是我在外面坐到12点，Norton医生还是没出来。我等得越来越心急，全身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心里知道事情不妙。捱到我快崩溃的时候，医生终于出来了。告诉我手术并不顺利。癌细胞是从喷门处往上长，一直到食道的接口。医生说他尽量揪着食道切了，但不知道癌是不是已到食道，不知他切的干不干净。这些都要看病理报告。

　　这之后的一周，我可说是度日如年。每天在医院陪着爸爸，每天在病房门口张望，等医生和病理报告。当医生告诉我是胃癌三期，几乎穿透肌肉层，但没有扩散到淋巴。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给医生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她就是我家的恩人。告诉爸爸这个消息。他也非常高兴。医生看着爸爸，连说了两次：he is so cute.

　　爸爸年轻时身体好。竟然经受住了这么大的手术。住院期间，医生护士都夸他不像81岁的年纪。我们回家了。医生嘱咐我们少食多餐。不想却是噩梦的开始。

　　回到家，爸爸一吃东西就吐。吃饭成了折磨。开始他还说好饿。后来就越来越不想吃东西。妈妈的朋友介绍的中药，我买了很多，非逼着爸爸吃。他不肯吃，我还批评他。他走了后，我尝了一包，的确难以下咽，而且会引起便秘。弟子规说，亲有疾，药先尝。而我没有做到。真是愧对爸爸。

　　一周后，我又带他回去找Norton医生。医生给做了检查。照了X光。说是手术接口处有些肥大，但也没有堵起来。又给我们转了胃科，及食道科的医生。美国的专科医生特别难约。食道科的医生竟然约到5个月之后。有个医生可以，但是爸爸的保险不让他看那个医生。我现在很后悔没自己花钱带他去看那个医生。

　　我也带他去请教家庭医生。林医生说，如果吃东西确有困难，应当考虑用胃管。我对妈妈说了。妈妈也去请教北京的胃癌医生。但是北京的医生不建议用胃管。妈妈也不同意用。这就放下了。现在回头看，如果当时用了胃管，可能还有救!

　　一月手术后到四月中，爸爸就在每日呕吐中度过。有一次我听他说，还不如死了。我也非常着急难过。

　　四月中，小兵说要来接他回国。他非常高兴。忽然一顿饭可以吃下一碗西红柿面片，还可以走很远的路，我们以为他是要好了。哪里知道是回光返照。一天我想，他身体也恢复了些，在家这几个月也挺闷的，就对他说，我开车带你出去转转吧。我怎么没想到让他出门的时候带个口罩?他身体那么虚弱，出去一次就感染了肺炎。一直发低烧。家庭医生看了三次，吃了不同的抗生素，都不管用。直到五月六号，他开始咳血。我再打911把他送到斯坦福大学。

　　病房的医生说，爸爸必须用胃管喂食。他已经太虚弱了。爸爸妈妈还是不想用。我问了很多人。几个护士都告诉我们他们的亲人有用胃管，效果很好。我最终说服妈妈给爸爸用了胃管。对于爸爸咳血，发低烧，医生却束手无策。

　　这次医生分两派。病房的医生告诉我们，爸爸的病是治不好了。肺部主要血管一旦破了，就会越来越坏，直到有一天肺部会大出血，病人会窒息而死。他们认为爸爸应当回家，在家里过最后的日子，至少会舒服一点。

　　另一派是肺科的Kao医生。他认为爸爸的肺还有救。要做微创手术把血管堵起来就好。可是要做这个手术前要肺镜检查。我们同意了。不想肺镜检查的当晚，爸爸就大口呕血。病房里一下子涌进十几个医生护士。可是他们也做不了什么。甚至在这时候非要问爸爸临终的安排。深夜12点，爸爸吐血自动止住了，他也被转到加重病房。医生看着我的眼睛郑重的告诉我，爸爸真的病的很重。我一个人坐在午夜医院空荡荡的大厅里痛哭，第一次觉得是如此的绝望和无助。

　　第二天，肺科的医生做了堵塞肺静脉的手术。堵了两根血管。一周后，周三的晚上，爸爸再次大量肺出血。这是小兵也从中国来了。肺科的医生说还可以继续堵肺静脉。我已经越来越相信病房的医生。认为不要再做堵血管的事，让爸爸再受罪了。小兵说，难道我们就看着爸爸去死，不去救他吗?结果是第二次进手术房，再做静脉栓塞手术。上次是堵住两根静脉。这次4个小时的手术，堵住了4根。后来医生告诉我们，一般人的肺有两根静脉，爸爸有几十根静脉分支。(他的左肺10年前就钙化了)

　　最后一周我们已是有病乱投医。请了一位中医大夫来病房给爸爸诊脉，开药。最后的10天基本上是小兵晚上陪爸爸。6月5日，我下了班去给爸爸拿中药，再回家让妈妈给煎药，然后带着汤药去斯坦福医院。半路上小兵给我打电话，说爸爸再次肺部大出血。我说我马上就到。到了医院停车场。夜里10点36分，电话再次响起，我知道坏了。这次是医生。他说爸爸不行了。要不要用心脏电机。我说不要。(之前多次和医生讨论过，医生都告诉我爸爸如此的瘦弱，如果电机，很肯能把他的肋骨都打断)我对医生说，我已经在停车场，给我两分钟，我马上就到。医生在电话上说，他已经没有两分钟了。这是小兵的哭声在电话里响起。我飞奔着上楼。到了病房，房间里站满了医生和护士。床已经变成坐式。心脏显示器已经停了。爸爸嘴边还有血丝，眼睛没完全闭上。除了嘴是张着的，其他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小兵一直不停的哭。

　　我总觉得当时他的魂魄还在屋子里。他当时一定是还在看着我和小兵，不忍心离去。而我，整个人都懵了。医生问我，你妈妈在哪里?我说在家里。医生又问，他们结婚多少年了?我回答：50年。这时眼泪才象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爸爸真的是走了。这是真的。爸爸，你怎么不等我两分钟。我一直希望在那最后的时刻，握着你的手，让你离开的时候不会害怕。

　　我握着爸爸的手。他的手是那么温热，皮肤又白有嫩，甚至没太多皱纹。两只胳膊因多次输液已经被针管扎的都是淤青。爸爸一声也没吭过。他真是很坚强。那是我才想起来，每天忙着和医生护士问情况，我一直想对爸爸说一句，他有多坚强，竟然还没有说。其实有太多话还没对他说，竟然再也没有机会了。

　　叶波把妈妈，Ollie和Aiden都接来了。妈妈这时已经哭得走不动路。

　　他们回去后，我和小兵一直坐在爸爸身边。我是想那天为他守夜的。真不忍心把他送去停尸房。夜里三四点，小兵说这样没有意义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护士来了，给他做了整理。我们跟着把他送到楼下。

　　回到家，才意识到，也不知他是愿意留在美国，还是回中国?是火葬还是土葬?这些从来没和他讨论过。接下来的一天我们去看附近的墓地。最终还是不满意。觉得还是火葬，把骨灰带回去。

　　从墓地回来，我们没心思做饭，决定出去吃晚饭。坐在餐馆，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饭桌上明明少了一个人吗!爸爸，你去哪里了?!

　　爸爸是个圣人。一辈子从来都是为别人着想，从来没想过自己。他去后，我们家变成了花海。很多朋友送了了花篮，花圈，纪念爸爸。我去附近的小店为爸爸洗照片。看店的小姐看到爸爸的照片说，我认识他，他以前每周都来。因为他几乎每天都给Ollie和Aiden照相，然后来这里洗照片。当我告诉她，爸爸已经去世了。她的眼泪竟也扑簌簌的落下来。

　　我为出国准备考试那段时间，每天深夜回家，永远有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在桌上等我。那是爸爸的爱，把我暖暖的包围。爸爸火化的那天晚上，他来到我的梦中。他又给我做了一碗鸡汤面。就坐在那儿看着我吃。我正惊异他怎么夏天还穿了这么厚的衣服。这才意识到他穿的是我们给他准备的寿衣。他是要给女儿做最后一碗面，然后就要去远行了。

　　最近在Youtube 上看了斯琴高娃主演的电影：《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走了》。我在斯琴高娃的身上看到了爸爸自第一次入院到最后的那段艰难的日子里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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