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缘-爸爸，你走了快一年半了

　　爸爸，你走了快一年半了。你在的时候，我不曾认真听你讲话。你走了之后，我却常常回忆起你的只言片语，深深觉得你是睿智的一个人,因为你的敏感和细腻，你对身边的人的观察入微。你曾说我沉不住气，不能成大事。你曾非常准确的预言小兵的种种。现在想来让人惊叹。其实你是走在我们的前头，看得比我们远。可在当时，我们都是不相信你的。走过才知来时路，你活着的时候我们都误读了你。你走时有太多遗憾吧。十年前你做心脏搭桥的大手术都没有告诉我。事后我回去，你把你70年的照片都给了我。你是怕你去了以后，没人替你保管这些。照片我都好好的留着，甚至可以传给我的孩子。可是我自己却不敢看，不敢看。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因缘来去。只不过没有人有时间耐心认真地细究其中的丝麻交错。生活排山倒海地前进着，被翻卷其中，狂乱而茫然地活着，是绝大多数人的状态。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故事. 你说，你的父亲，我的爷爷出生在常州。自小父母早亡，爷爷跟着他的爷爷生活到16岁，就一个人到镇江投奔亲戚，当学徒，做生意。从照片看,爷爷的眼睛炯炯有神，个子高大.他勤奋能吃苦，不久就自己做起生意。奶奶生在上海，一头天生的卷发，慈眉善目。家境可能并不好,不然怎么会从上海下嫁到镇江。从十八,九岁进门，就得伺候一大家子人(张家在镇江是大家)，起得得比所有的人早，睡得比所有的人晚。无论丈夫如何待自己,自己都得加倍小心的侍候.那个时代，做小媳妇的，哪有不忍气吞声的。后来爸爸，几个叔叔，还有一个姑姑相继出生。爷爷的生意也越来越好。爷爷奶奶自己买了房子，自己搬出来单过。奶奶总算过了几天少奶奶的舒服日子。好景不常，日本人来了，年年战乱,后来爷爷被自己的亲戚张德新倒账。赔了好多钱。那时爸爸刚考上南京大学。眼看着家里没钱，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爸爸就毅然辍学参军去了。这么大的事，爸爸也没和奶奶商量(他知道奶奶也不会同意)，就自己决定下来。爸爸离家后，听说家里曾衰败到要典当度日。奶奶不得不坐在门口，卖她仅有的一点首饰，希望过路的好心人能多给几个钱。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爷爷一有钱，也不管奶奶叔叔们有没有吃饭，自己拿着钱先下馆子吃饱再说。为此，爸爸总不能原谅爷爷。可能是奶奶的基因好，爸爸的身体太棒了。几千人里挑一名空军，要求从眼睛到牙齿都没有任何问题。爸爸被选上了。在50年成为中国空军的领航员，那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爸爸当时穿军装的照片真是帅呆了! 爸爸参军后可说是走南闯北。中国快被他跑遍了。从福建前线，到哈尔滨，牡丹江，爸爸差一点就被送到朝鲜战场上去了。他的一些教官同事(教官很多是前国民党的飞行教官)就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不过等爸爸特训完，三八线已经划定了。爸爸没去成朝鲜。之后爸爸调到北京的南苑机场教领航。记得一次他还带我们全家去参观毛主席的专机。因为专机的机长是爸爸的学生。50年代飞机上还没有计算机。领航都是靠计算，看图。爸爸说有一位领航员带着一个飞机中队出去执行任务，飞到黄海上空，由于自己的失误，将机群带离航道，几乎越过空中边界线，要到日韩领空了。虽然最后他们是安全返航，当时那个领航员被一路袖子到底，再也不能飞了。爸爸的鼻子英挺，非常帅气，又是飞行员，天之骄子。在50年代的中国，想追他的姑娘一定不少。他的相册里一直留了一个长辫子大眼睛姑娘的照片。妈妈说，那是追过爸爸的一个女孩。可是这么英俊的爸爸，就偏偏爱上了小眼睛，圆鼻子,只有笑起来才好看的妈妈。说起妈妈，也算是个传奇。妈妈生在河北乐亭县。姥爷也是自小出门闯关东，白手起家，在东北挣下一条街的房产。据说姥爷在30年代就倒股票的奇才。当时也没计算机。所有的数据全靠脑子记。姥爷可以把股票几天的价钱行情都背出来。姥爷的老婆去世后，才娶了姥姥。姥姥又给姥爷生了两女，一男(男孩最后夭折了)。姥爷在北京，哈尔滨有买卖，又在老家乐亭县不停的买房买地。妈妈和姥姥在老家住到9岁。姥爷决定让妈妈到北京上学。姥爷做生意到处跑，也没法照顾妈妈。姥姥还得在老家管房管地，也不能来北京。于是9岁的妈妈就住进姥爷合伙人的家，开始了一个人的北漂生活。她自己到处去考学，跳了一级上了小学。从9岁就寄人篱下,自己照顾自己,可说是在无父无母的状态下长大.身体一直不好.从小没人照顾,估计每天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就这么过来了.她不但没有放任自己,还一路考上北京大学医学院，做了医生,大学教授. 爸爸后来常常回忆起和妈妈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妈妈的老师给爸爸妈妈介绍认识。妈妈那时还没从医学院毕业。于是爸爸到北大找妈妈。在北大操场上，妈妈手上抱了一本书，脚上穿了一双白球鞋。就这么着，爸爸对妈妈一见钟情。50年后，爸爸还对那天的所有细节记得一清二楚。妈妈却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这一辈子，很明显爸爸爱妈妈多一点。妈妈非常聪明，也是一位好医生。人虽然长得不那么漂亮，当时笑起来很甜，性格上大大咧咧的。以至妈妈的同学告诉我，你们家呀 - 你爸爸的心细的不得了，像个女人。可你妈妈的性格像个男生一样。这辈子所有的生日，结婚几年，只有爸爸记得。爸爸这辈子对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世界上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妈妈虽然不说，当时肯定也是非常喜欢爸爸。因为姥爷一听说爸爸是个当兵的，就坚决反对这桩婚事。他的理由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爸爸每次到家里找妈妈。姥爷看见了，站起来就走开，都不和爸爸打招呼。可是妈妈就铁了心要嫁给爸爸，宁愿和姥爷决裂，脱离关系。最后姥爷也心软了，同意接纳这个女婿。爸爸妈妈结婚十年，才生了第一个孩子。那是爸爸39岁。妈妈34岁。当时姥姥姥爷已经被遣返老家改造去了。姥爷的房子，地产，所有家当都被没收了。姥姥因为地主的身份也不能来北京。爸爸就让奶奶来北京带我。奶奶是个能吃苦的人。自己的5个小孩(其中和爸爸感情最好的二叔，高中毕业后去湖里游泳，淹死了)，10个孙子孙女，都是奶奶带大。她生命中的最后10年就是在各个小孩家给带孙儿孙女。奶奶一个人做火车北上。要在徐州转车。结果转错了车。第一次自己出远门的老人,半夜一个人在无人的车站等下一趟车坐回原地。那天夜里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来到北京，妈妈生孩子后得了重病。爸爸在部队，周末才回来。比妈妈小十五岁的小姨还和妈妈一起住.这一大家子就全靠奶奶了。当时要买个蛋菜,早上5点就要去排队.妈妈说，奶奶每天早上要忙到所有的人都吃了早饭，给我洗了澡，换好尿包，一切收拾停当才会自己开始吃早饭。晚上还要用缝纫机给妈妈小姨改衣服.所有人睡了她才睡.10个孙儿孙女呀。老人的晚年就是在各个儿女家这么过的。难怪到最后得了胃癌。虽然家里多数时间只有妈妈,奶奶和小姨.他们相处得很好.妈妈总是骄傲的说:你奶奶和我从来没红过脸.我们相处得最好.爸爸私下却跟我说:我并不知道奶奶到底喜不喜欢你妈妈.因为奶奶从来没跟我说起过这件事.一辈子没在儿子面前评价过儿媳妇.比起那些总在儿子面前嚼舌根,抱怨媳妇的婆婆,我的奶奶真是有大智慧,也是非常能忍耐的一个人. 奶奶把我带到1岁，又要到叔叔家去带孩子了。可是她舍不得我，把我也带到镇江又住了半年。妈妈说奶奶把我养得又胖又壮，在小车里跳啊跳的，精力十足。可是爸爸妈妈把我从奶奶身边接回来，再送到别人家之后，我的身体就原来越差了。奶奶带我到1岁半，对她我完全没有印象了。当时每次看照片，看到奶奶抱着我，我都觉得特别亲切。对奶奶的最后印象是她得了胃癌之后，爸爸带我们全家回镇江看奶奶。那年我7岁。到了家，只见每天人来人往，叔叔们都眉头紧锁。爸爸一直没让我见奶奶。知道我们要走的前一天，他带我去奶奶的房间。房间里到处弥漫着呕吐的气味。那是奶奶的胃癌已经到了晚期。食道完全被癌细胞堵住了。奶奶在床上看着我。我的震惊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是我的奶奶吗?照片上美丽慈爱的，抱着我笑的奶奶吗?眼前的人骨瘦如柴。爸爸让我上前抱抱奶奶，说我们要走了，希望奶奶快点好起来。我不敢，不肯。最终是什么也没说就退出了房间。我们回到北京一周奶奶就去世了。镇江的来信是寄到妈妈医院的。我中午去找妈妈吃午饭。妈妈当着我的面拆开信，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妈妈说奶奶去世了。我不记得见到爸爸哭。但是我知道爸爸和奶奶感情很深。他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人。奶奶的死对爸爸到底是什么样的打击?爸爸从来也没对我说过。真后悔没有做爸爸活着的时候多跟爸爸聊聊。我写下这些，也是希望有一天我不在了，Ollie和Aiden能了解我的心历路程。后来我有了孩子，爸爸妈妈也和奶奶当年一样，来给我带孩子。一带就是十年。他们什么活都要抢着干。80岁时,爸爸还自己去HomeDepot买来材料,给Ollie做了一张木床.本来还要给Aiden做,叶波坚决不同意.为了委曲求全,爸爸也只好把这事放下了.后来叶波还想把爸爸做的床扔掉.我曾试探地问爸爸.爸爸豁达地说:人还不过百年.何况一张床.你们愿意怎么处理都行.话虽是怎么说,我是懂得爸爸的.爸爸,因着叶波,你这十年在我这儿是受委屈了! 你走了,你做的那张床,我要永远带在身边.也许我最后的日子,就在那张床上度过,和爸爸一起. 孩子长大了。眼看着就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带孩子出去旅行了。爸爸却病倒了。胃癌，而且是喷门癌，和奶奶，及奶奶的弟弟得的病一模一样。因为奶奶最后的样貌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当医生建议手术的时候，我不假思索的支持了医生的意见。我总以为这样能救爸爸一命。爸爸也以为挨了这一刀，还能再活十年。现在想来，我真是大错特错了。爸爸已经81岁，肺部因为上次心脏搭桥手术还有粘连。他的身体怎么能抗得住这样的折腾呢. 手术后爸爸吃不下东西。迅速的消瘦下去。以至最后得了肺炎去世。现在看来真是悔不当初。如果当时采取保守疗法，不开刀，爸爸最后的日子会比奶奶跟轻松一些吗?至少不会在手术半年内就离开我们。手术后的半年，爸爸真是度日如年。妈妈这个一辈子被爸爸宠着的女人，哪里会照顾病人。每天她给爸爸用搅拌机将菜肉饭打成糊糊。两大碗，往桌上一放，让爸爸吃。爸爸又是个急脾气。本来就吃不下饭，一吃就吐的。看着满满两大碗，自己就先急了。心情不好，饭就跟吃不下了。每天我下班回来，爸爸坐在沙发上，望着我，真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当时真的只想逃走，因为我也没有办法。能看得医生都带爸爸去看了。能做的检查也做了。这里的医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先抽血化验。可怜爸爸已经骨瘦如柴了，还要每次给抽取那么多血，我看着真是不忍心。可是我也不是医生。咱总得听医生的吧。医生做的也不是全不对。比如医生早早建议我们给爸爸在肚子上插胃管喂食。妈妈问了他们医院的大夫，说这样可能会感染。决定不用胃管。可是81岁的老人如何能撑得住!爸爸，我们都太对不起你了。你相信了我，你的女儿，81岁还那么勇敢地做了胃全切的手术.现在看来我真是大错特错了.我辜负你了.让你最后的日子走得那么辛苦.爸爸,爸爸,我不但没能报答你今生为我,为Ollie和Aiden做的一切,还让你多受了那么多的罪!带你去见Dr.Jeff Norton的时候，我问医生，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能手术吗?Dr.Norton斩钉截铁地说:“能行。六个月后就能恢复正常。”当时在场的一位中国助手也告诉我们，这位医生可说是世界级的医生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医生也是给苹果的乔布斯做胰腺癌手术的医生。爸爸走了。乔布斯也走了。现在回头看，现在医学很有局限性，传统模式治肿瘤就是采取一个“杀”字。手术后病人的机体免疫力极度的低下，导致癌细胞急速扩散，对病人的身心造成极大的伤害，导致病人的生活质量下降。对于癌症的许多治疗，其实是大炮轰蚊子。还不如任命后，随遇而安，远离医院和医生，过自己喜欢的生活，走完人生的路程。反正，都是那么一个旅程，或早或晚，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现在看来，我在这件事情的判断上，太过急躁了。正象你说的，我太沉不住气，不能成大器。爸爸，你在的日子,我每天都被你宠着,真是什么也不会做.你走了以后,我学会了做包子,肉饼,面包,蛋糕.每次我做了一种软软的点心,我都在责怪自己,怎么在你术后的日子没能想到做这个给你吃呢? 也许你吃了,今天还在呢! 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作业，辅导功课。7，8岁的我曾抱着你，对你说：爸爸，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在我生病的时候，只有你才会一站几个小时，耐心地给我煎药。手术后，睡觉前，你总要来到Ollie和Aiden的门口，笑眯眯地看他们嬉笑打闹。你在的日子,我们也曾怪你管得太多.你走了,我们才知道我们是多么依赖你.你真是象圣经里说的,是我们家的头.爸爸，爸爸，你不在,家也不像个家了.

　　祭文【今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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