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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郑敏教授(作者廖康)

管理员2022-03-16【丧葬文化】人已围观

回忆郑敏教授

廖康


今天传来郑敏教授仙逝的消息,我并不悲哀。她享年近102岁,善终。翻开郑教授八二年春赠给我的《九叶集》,重读她的二十首诗,当年她教课,我向她请教的情景也一页页掀开了。

那是80年初,抑或79年底,郑教授给我们讲了一学期英国文学欣赏课。其实她就是讲华兹华斯的几首诗和莎士比亚的一部历史剧《尤利乌斯·凯撒》。那年郑教授大约60岁,矮胖,戴一副褐色玳瑁框的眼镜。英语说得很流利,略带美国腔,但用词之类的还是英式的。她用了不少大词,颇有一些我当时听不懂。她讲课的风格有点居高临下,满堂灌,很少与学生互动。个别问话也多为反意问句,无需我们回答那种,给人感觉不像其他老师那么亲切。我的同学很多都有深厚的家学渊源,有的祖辈父辈是早期留美的学生,有的是著名的英文记者和翻译,有的是大学的英文教授。他们的起点比我高,上学前就读过一些英文原著。而且他们更注重实用英语,对郑教授反复精讲和欣赏那几个作品有点不以为然。我虽然喜欢文学,但我的问题是不够格,在文字上还有困难。

记得她讲华兹华斯的《致云雀》时,满怀激情地朗诵着,昂着头特意用高傲的语调来表现云雀蔑视地上万物。其实是我不懂,只觉得她仰面朝天的样子目空一切。在谈到《俯瞰廷顿修道院》那首诗中满地的绿草时,郑教授问了一句:“虽说是一种绿,可你们知道实际上有多少种吗?”一位同学轻声调侃道:“四大绿。”几位男生嘿嘿笑起来。我们都是下过乡或在工厂当过多年工人的青年,饱受流氓无产者朴素阶级感情的熏陶,对“四大红,三大鲜”之类的低级趣味都相当熟悉。我们知道的“四大绿”是“绿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那是过去老百姓对在邮局工作,端铁饭碗的人嫉妒而发出的嘲讽。那位同学只是联想到这四大,随口而出,绝对没有嘲讽郑教授的意思。她哪里知道这些下层俗语?只以为我们不好好听讲,不懂得欣赏文学美,还拿那么不朽的诗句打哈哈,或是在讽刺她深入解读。她当然很不高兴,批评了我们一通。也是,她把自己深爱的诗歌和多年深刻的体会掏出来与我们分享,未能得到共鸣。这种不满和失望,我是在当了多年教师后才理解。

我以前读过《尤利乌斯·凯撒》的中文译本,但这是第一次读莎士比亚的原文。我一边查字典,一边读,好像查字典比看原著花的时间还长。对这部历史剧郑教授的主要观点是:布鲁特斯是屠夫,而不是祭司。他杀害凯撒是出于自己的野心,他说什么“我爱凯撒,但更爱罗马”是伪善的,是欺世骗人。郑教授写了一篇长文《凯撒:一颗多截面的钻石》。她给我们上课就是掰开了,揉碎了,讲解这个历史剧,阐述她论文的观点,并大段大段读她的论文。我一方面佩服她的学养和辞藻,另一方面却不赞成她的主要观点。我虽初学,但还是看到莎士比亚剧中有许多地方表明布鲁特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能犯了判断性的错误,但他是个悲剧英雄。我在课下问过郑教授:“独白在戏剧中是人物真实思想的表白吧?”她肯定了这种看法。“那第二幕第一场布鲁托斯的这段独白,”我问:“也应该是他的真心话了,他自言自语,不会对自己撒谎吧?”

那段独白朱生豪是这样翻译的“只有叫他死这一个办法;我自己对他并没有私怨,只是为了大众的利益。他将要带上王冠;那会不会改变他的性格是一个问题;蝮蛇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所以步行的人必须时刻提防。让他戴上王冠?——不!那等于我们把一个毒刺给了他,使他可以随意加害于人。把不忍之心和权威分开,那权威就会被人误用;讲到凯撒这个人,说一句公平话,我还不曾知道他什么时候曾经一味感情用事,不受理智支配。可是微贱往往是初期野心的阶梯,凭籍着它一步步爬上了高位;当他一旦登上了最高的一级之后,他便不再回顾那梯子,他的眼光仰望着云霄,瞧不起他从前所恃为凭籍的低下的阶段。凯撒何尝不会这样?所以,为了怕他有这一天,必须早一点防备。既然我们反对他的理由,不是因为他现在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所以就得这样说:照他现在的地位要是再扩大些权力,一定会引起这样的后患;我们应当把他当作一颗蛇蛋,与其让他孵出以后害人,不如趁他还在壳里的时候就把他杀死。”

郑教授想了想,回答我:“布鲁特斯没有提到对共和国与帝国的选择,也没有说到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冲突。从这段独白中我看不到什么高尚的动机,无非就是担心凯撒一旦得势,便会看不起别人,并且伤害别人,包括布鲁托斯自己。这还是为私利而争斗嘛。”当年,我还不知道莎士比亚并不相信共和制。他所处的伊丽莎白时代是英帝国的鼎盛时期。莎士比亚信仰其英明君主治下的帝制,所以他避开共和与帝制这个政治问题,而只谈凯撒可能有野心,只表现布鲁特斯担心凯撒权力扩大后会危害大众的利益。虽然我没有这知识,但郑教授的回答也没有改变我直觉的理解。我又问:“那为什么安东尼在击败布鲁特斯,要称赞这位自杀身亡的对手是条汉子呢?”郑教授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不奇怪。可能安东尼并不像我们这样了解布鲁特斯。莎士比亚展示给我们看到的这个屠夫比安东尼看到的多得多。另外,布鲁特斯毕竟英勇奋战了,而且宁死不屈。在这个层面上,他堪称汉子。莎士比亚就是给我们刻画了一个多截面的人物,不同人会看到钻石不同的截面。不仅这部历史剧是个多截面的钻石,布鲁特斯这个人物也是。嗯,我可以把这一点加进我的文章。”虽然郑教授没有完全说服我,但是她激起了我的兴趣。后来,在英国读研究生时,我才会带着问题与教授进一步深入探讨。我也从教书经历中学到,给予学生现成的答案可能没有激发他们研究的兴趣更有益。当然,给出一种解说,尤其是不够令人信服的解说,可能也是一种激发。

我那些具有家学渊源的同学在第二学年末和第三学年初就纷纷踏着父辈的道路,赴美国留学去也。剩下我这样的居然也被系领导看重,第三学年刚一结束,就让我和其他几位同学提前毕业留校了。中国那年头不在乎学术上的近亲繁殖,只想留住他们看上的学生在本系任教。后来我得知郑教授是主张留我的最重要的一位教师。当然,缺乏师资也是我有好运的原因之一。毕业后,我有幸去南京大学接受了英国文化委员会派来的三位教授和陈嘉教授开办的英美文学培训班。一年后,才回到北京师范大学开始教课。但我心有不甘,觉得自己本科毕业就教本科生,说不过去,怎么也得读个硕士。

教书两年后,系领导怕我考走了,让我在职读研,跟着郑教授带的两个学生一起学。那时,郑教授基本不来学校了。我们总是去她在清华大学的家里上讨论课。那是很短、很惬意、很有收获的一段时光。不久,我便通过考试,得到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奖学金,去英国留学了。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坐在单人沙发,抿着茶,我们围坐在她身旁,或阅读,或讨论,自由地发表各种意见。就是在那时,我懂得了什么是诗的灵魂。那是在比喻中产生的,是主体(诗人的情感或思想)与客体(世间任何事物)合二为一形成的意象。如果没有这种隐喻,仅有诗的形式,那就可能只是顺口溜,虽合辙押韵但毫无诗意的文字,就可能只是喊口号。虽然直抒胸臆也是抒发诗情,但若不能引发联想,诗的格调和意境就低下了。在讨论中,我提到奥维德的长诗《变形记》,几乎每个故事的主人公最后都变形为人类以外的动物或事物,让读者再看到那动物或事物就会想到它代表的情感或人的某种特质并成为永恒。比如最早的悲剧故事《巴比伦的白桑葚》,就让琵拉姆和梯丝碧的鲜血把白桑葚变为红色和紫色。主人公的身体和情感物化为外部世界一个永恒的物体,因而产生一种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效果。郑教授赞赏了我的理解。她可能不知道,一位名教授对一个小青年的赞赏使他产生了多大改变。

选入《九叶集》里郑教授的作品充分体现了诗的这一特性:“无数个疲倦的母亲”是“金黄的稻束…站在那儿,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当她感到“‘寂寞’它咬我的心像一条蛇,”遂即悟道:“我是和一个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让读者在随后的十几行中切实地感到寂寞永恒的存在。《来到》一诗没有说是什么来到,但郑教授的描绘,它不像“一根箭”那么鲁莽,不像“一艘帆船”那么迟缓,“却是一口温暖的吹嘘,好像在雪天里,一个老人吹着他将熄的灰烬;”我们知道来到的可能是爱情,可能是奇迹,总之是一种幸福。郑教授把春天比作“欢欣的声响”,它的传出“向我们否认有一只创造的手。”这是因为春天就是创造者,它“像一位舞蹈者,缓缓地站起,用她那‘生’的手臂,高高承举:你不看见吗?枯枝上的几片新叶,深黑淡绿浸透了一切。”我尤其喜欢郑教授的诗《小漆匠》,因为我上大学前,从15岁到22岁当过七年的油漆工。她是这样描绘漆匠的眼睛,“那里没有欢喜,也没有忧虑,只像一片无知的淡漠的绿野,点缀了稀疏的几颗希望的露珠”。她是这样描绘漆匠的凝神专注,“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内心,像静寂的海,当没有潮汐。”每个人都可能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而我当油漆工那些年,业余时间努力学习书本知识,没有具体的目标,没有现实的功利,就是为求知而学。每每学到一点新东西,就感到枯草般的生活得到了一滴露水。至于专注,我愚钝,唯一的长处是能够专注。而且,我是最近才注意到没有潮汐的海是多么平静,以致海鸟大片地浮在海面,不必离去。这也许就是我能够获得滴点成就的主因。

一个人若没有被忘记就仍然活着。郑敏教授,我虽然没有经常想起您,但您活在我心头。我相信,很多学生都记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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