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薄祭奶奶，我回来了。伴着纷沓而至的薄薄雪花。 正月初七，大街上处处还留着意犹未尽的年味，可只有咱村子是静静的。 村子像个年迈而能干的老奶奶。她嗔怒着，把巷弄里玩耍的孩子喝斥回家;她微笑着，提醒耕田汉子把拖沓在地的犁耙轻轻持起;她在炉灶间、堂屋里不停忙乎着，备齐了一家子人过年要吃的煎饼、要贴的窗花。 您的一辈子，都守着这座村子，于是，我脑海中只要是和这座乡村有关的记忆，便都映上了您颤巍而静寂的身影：我呱呱坠地时，您在，成了第一位住进我脑海中的神奇的老奶奶;我小女初成时，您在，成了给我插上翅膀、助我自由飞翔的无所苛求的亲人;如今，您不在了，却早已成了时刻挂念着我、撑持着我的灵魂伴侣。 雪越下越大了。天地之间，泼墨似的渐染了一袭纯白。 我站在村口，抬起头——顽皮的雪片浅笑着、旋转着、精灵似地朝我扑来。她们是隆冬里不甘平庸的生灵，一边坠落，一边呼朋引伴地牵着手，汇聚出了大朵大朵纯洁的白花。看着看着，那些白花随着风的吹拂变成了一张张嗔怒着、微笑着的脸，离我近了，近了，更近了。 还记得小时候，那些冰凉的雪粒重重地砸向我冻皴了的小脸，生疼生疼的。但现在我不害怕，因为那些恍恍惚惚的脸让我想起您。我多想插上翅膀，好更早一些去亲近那些纯白的雪片，好能摸摸您的脸，是不是还像从前那么粗糙，是不是还会在看见我的时候，笑成一朵安详而淡泊的菊花。 我本想先去您经常教我念书的那间屋子看看的，可我更愿意在这雪里走一走，在这村子四处转一转，这样我便觉得，这片陪伴我整个童年的土地，会一直一直肥沃在我荒芜的心里;这样我便觉得，我离您很近很近，而您，也一直在很远的某一处注视着我，就像那一次—— 奶奶，还记得么?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教室前面是学校的卫生区，一次上课的时候，坐在前排的我看到您拿着扫帚，立在卫生区的边上絮絮地扫着，我心里很奇怪，您虽然经常打扫校园，但您从来不扫我们教室门前的这片卫生区的。后来，您说，奶奶就要退休走了，想最后一次看看你上课什么样，就一边扫一边偷摸地看，也好看得细一点、久一点啊。 后来，直到现在，我在讲台上、舞台上所收到的许多注视，便再也没您那次的那般慈祥、深沉、而用心了。 当年，我刚随您到县城的北街小学上学的时候，满眼新奇，满口乡音。您像一位不知倦的老师，慈祥而微笑着教会我如何待人接物、如何自信而快乐地生活。您的自行车后座边，崎岖的乡间小路上，滴雨的墨青色屋檐下，都有您颤巍而静寂的身影，您似是永恒地载着我、牵着我、盼着我的。 这时，一片顽皮的雪花栖在了我的鼻尖，皱皱鼻头，我闻到她身上饱含着泥土的腥甜。 奶奶，还记得么?那时候，每天去上课，您都会给我一个红色的小瓷茶杯，里面乖乖地躺着两块椭圆形的夹心饼干，呵呵，从我很小的时候，您就经常带给我蜜甜的饼干和糖果的。但是每次总被小朋友们抢了去，我吃到的次数就很少了。后来，我真的再没吃到那么好吃的饼干;您给我的启蒙教育比其它孩子早很多，所以小学的课程对我来说并不太难，我的成绩出类拔萃，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关照我。后来，我上了高中，您却常卧在病床上，不能手把手地教我念书了，我便几乎整日一个人躲在高耸的书堆后面，默默怀念孩提。只是又在某个老师的课堂上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惊惶间看到您的幻影，便分外想念;您鼓励我参加学校、班级的各种活动，请老师辅导我的演讲比赛，花心血培养我各方面的能力。而我也从没有让您失望，每次都捧回写着烫金字的大奖状，看到您在那刻舒展了紧皱的双眉，我真觉得，再多的苦，都变成了不能复制的甜。 奶奶，北街小学还像从前那样热闹吧?我想，如今那里也一定会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她的成绩很好;是班长、少先队大队长;会唱歌，还会跳舞，学校里的什么活动都争着抢着去参加，而且每次都能捧回写着烫金字的大奖状。奶奶，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我以为，您一定能永恒地那样载着我、牵着我、盼着我的，可是—— 初二那年，您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到了两千年，您病倒了，在北京和上海那些大城市求医问药的日子里，我最担心的就是您。您说过，您还是最喜欢老家了，那里最安静。我真害怕城市里的汽笛声会聒坏了您疲惫的耳朵，也害怕城市里的土地太硬，您结满糨子的脚在上面艰难地走着，会痛的。 后来我上了高中，最盼望的便是每个寒暑假，可以去医院代替家里人照顾您了。 奶奶，病榻上的您依旧那么乐观。您和病友聊天、唱歌，就像当年您在小板凳边教我说话、唱歌的时候一样。那时的您，是最让我放心的;那时的您，是那么坚强而美丽!那份坚强和美丽化成了永不暗淡的阳光，照得我潮湿的心里，暖洋洋。 生病的那些日子，您终于可以离开您耕耘了一辈子的三尺讲台，安安稳稳躺下来养养神。那段时间，这是唯一令我感到高兴的事了。您说，您这一辈子很知足，爸爸和姑姑都很优秀，我和弟弟也很优秀，孩子都孝顺，吃住都顺心。 您把我的小手放在您的大手里，絮絮地说着。奶，听到您这么说，我也很知足，很幸福。 一路想，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您的坟头了。 这么大的雪，您的坟在银白的世界里寂寂地突兀着，像大地苍老而疼痛的关节。我坐下，轻抚着您坟上的薄雪，但愿这样能让您不那么痛了。 我的四周，是下雪天气里那份挥之不去的薄薄阴霾。 还记得，送您去火葬场那天，下雾了，四周，也是如此这般的阴霾一片，只不过更加阴沉。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 奶奶，这就是要和您告别了么?我不敢相信啊!您的水晶棺周围开满了素雅的鲜花，衬得您依旧那么美丽;您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像是浸着美梦，熟睡了;我们一大家人还是像往年一样聚在一起，偎依着您，注视着您。一切，真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可是那些工作人员只让我们再看您最后一眼了，然后，不由分说地要我们离开您!我那会儿已没了意志，您明明只是睡着了啊!表哥表姐搀着我，我嗫嚅着嘴唇：“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 然后，我看到他们要去拉您的水晶棺!“奶奶，奶奶……别动我奶奶……别烧我奶奶……”我像是疯掉了，歇斯底里地喊着踢打着拉着我的表哥表姐。奶，平时，我只要轻轻地说话，您总听得见的，可您为什么睡得那么沉，任我怎样唤您，您都不肯醒来，看看我了。 您离开已有好几日，可我一直都反应不过来，总觉得您还在。我想，您是去哪个集市给我买好吃的糖果和饼干了吧?或者，是去教隔壁的小孩子们唱歌跳舞去了吧?黄昏时分，最晚是暮色四合的时候，您就回来了。 奶，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回来看您了。只是想给您烧烧纸，坐那儿跟您说说话。这样，您便不那么孤单了吧。 我只用很轻很轻地说，或者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我知道，您听得到的，您懂得我的。 奶，您听，一切都悄没声的，不会吵醒您荒凉的梦。您累了，只管沉沉地睡着就好，湛蓝湛蓝的天空护着您呢，结结实实的大地举着您呢，您爱的这座村庄，也世世代代守护着您呢。还有我，也会像您注视我那样，专注而深情地、永恒注视着您。 奶，我给您的坟头上一掊土吧!这松散而干涩的冬土，实在是太过单薄的祭奠。但我慢慢长大了，心已不像从前那么单薄。我会学着您、念着您，一路坎坷坚强，一路行道布施，无所苛求，无所悲伤。 奶，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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