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此去经年

　　刹那，一时了;转瞬，一天过去了;弹指，一月过去了;须臾，一年过去了。

　　24个节气轮回，365日光阴流转。我踯躅在季节的转角处，冷眼回望滚滚红尘，一样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样是日出东台、月挂西峰。但岁月的锋刃，却在我的心上刻下了今生今世不能愈合的伤痕!

　　2014，怎一个“痛”字了得!区区56个昼夜，你我倾情演绎了一场生死离别。帷幔闭合，你华丽谢幕，遗下一座支离破碎的伤城，和城池中茕茕孑立不知所措的我。从此，魂断廊桥。横亘在你我之间的，是黄泉路边彼岸花开，是秋水望断忘川难渡，是奈何桥畔青丝飘雪，是望乡台上绝世悲歌!

　　长亭榭台，天涯海角，哪里才有你的身影?俯首低眉，眼前脑海，到处都是你的踪迹!猎猎朔风中的河畔柳堤，还有我们携手漫步的足印;昏黄灯光下的幽径深巷，还留有我们的窃窃私语;木兰文化广场那方平台上，伴着悠扬的乐曲翩然起舞的，是幸福的你我;温馨的家园，倦归的鸟儿用锅碗瓢勺弹奏着人间烟火。“陪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我还依然把你当成手心里的宝”的歌声余音犹在，你却化作黄鹤，绝尘而去，从此，春风不再度我心门!

　　悲伤逆流成河的日子，我寻遍红尘阡陌，却找不到通往天堂的电话号码。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和痛苦?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和绝望?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生死两依依?难道终极意义的爱情注定要一个不得不去、一个不能不留?

　　忆往昔，清晰如昨。去岁今日，我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雪雨交加中，你买来食物、电暖气、花卉等，给我们母子三人调制出美味佳肴，在斗室中盛开一个美丽的春天。看着身边慵懒的妻子和帅气的儿子，你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我们也心安理得地陶醉于你的悉心关爱，沐浴着你的阳光雨露。从来不曾想到，这是你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念想，即将到来的不测，已经对幸福的四口之家张开了血盆大口。一个个刻心铭骨的日子，一段段锥心蚀骨的记忆……

　　正月初十，你像体力耗尽的旅者，高大魁梧的身躯在一个趔趄之后訇然倒下，再也不能给予我们母子三人温暖的呵护和有力的支撑，让我们看到你坚强硬汉外表下的虚弱和无助。

　　十二，我们离开港湾，离开家园，住进了满目苍白和冰冷的医院。在经过最初的恐惧、嗟叹、无奈之后，你开始了与病魔艰难的抗争。

　　正月十五元宵节，同时也是西方的情人节。你送我两枝玫瑰，血一样红，至今仍盛开在我的电脑桌面上。我送你的巧克力，苦涩中的甜，留存在了记忆里;甜中的苦，却时时折磨着我。你坐在病床上，揽我入怀，一起丈量过千山万水的两双脚，紧紧并在一起;一起相牵了近万个时日的两双手，紧紧拉在一起;一起经历了成功的欢愉和挫败的失落的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孩子们给我们拍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次的合影，照片中的你，满脸憔悴和疲惫;照片中的我，嘴角微翘，竭力想要挤出一丝笑容来，却发现，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农历正月二十，是你作手术的日子。按照要求，你退下了颈上的观音吊坠，摘下了腕上的梅花手表，把三星大屏智能手机也郑重地交给了我。观音吊坠是42天前的腊月初八，你过生日时妈妈陪我给你挑选的。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法力无边，我们希望她可以保佑你事事顺意，康乐吉祥，平安长寿。手表是托好友张东从一个朋友店里买的，手机是儿子专门回家在移动公司用预存话费的方式兑换的。我知道你是个时尚的男人，偶尔喜欢点男人们的小奢侈，一直希望拥有这两样东西。以前，考虑到家里经济状况不是太好，就没有纳入计划。知道你生病后，我想满足你所有的心愿，想要你因为看到喜欢的东西终于可以拥为己有而感到些微舒心。当我挖空心思费劲脑汁以最合理、最充足、最恰当的理由把它们一一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承受着巨大心理压力和生理痛苦的你，已经对这些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提不起丝毫兴趣，只淡淡地说一句：买这些干啥?没用了。那一刻，是排山倒海般的绝望和悲伤!

　　在和你肌肤短暂的亲近之后，它们，离开了你，再也没能回到你的颈部、你的腕上、你的手里。如今，观音吊坠被我珍藏在首饰盒里，偶尔拿出来抚摸，还可以感觉到你的温度。手表和手机被儿子继承了下来，陪伴他每一个日日夜夜，当他工作和学习倦怠时，会给他时时刻刻的警醒、关爱和叮咛。而你的号码，依然以老公的名义，留存在我的通讯录上，每拨打一次那个熟悉的号码，都会告诉我，你不曾远去，你一直在我左右。

　　那天，我们对即将到来的手术是满怀希望的，我以为苍天会不负真情，会眷顾人间佳偶。走廊传来活动床隆隆的声响，麻醉师来了。我和妈妈扶着活动床走到手术室门前，麻醉师示意我们止步。房门缓缓闭合，你突然直起脖子看我，那么仓皇、那么无助、那么恐惧、那么留恋。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眼泪瞬间奔涌而出。你说：“做完手术，我就好了。听你的，我们带老人去巴马……”我说不出一句话，只会用力点头。你被推进了手术室，我和妈妈等在外面，不停地祈祷，不停地流泪。一秒，一分，一小时……当你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身上缠满了电线，电线那端连接着各种检测仪器，输着氧，神情分外虚弱、憔悴和疲惫。看到我，你眼角滑落下两串泪水。

　　术后12小时内，你要保持一个姿势仰卧，腹部伤口上还压着一个温热的盐袋。我守在你身边，一刻也不敢合眼。你深深地看着我，似乎有千言万语，我轻轻抚摩着你的手，源源不绝传送给你我的牵挂和安慰。当你承受病痛折磨的时候，我感同身受，但当你安静地入睡，我又如此不安和恐惧，不停地默数着你脉搏跳动的次数，观察着监视器上的电波。

　　术后，你的状况没有出现期盼中的日渐缓和，反而愈加恶化起来。终于，你答应了我的请求，3月1日，转入了北京302医院。

　　那天，我去找你的主治医师——一位曾经救治过著名演员傅彪的中年女医生。她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白皙的脸上闪现着温柔和善良的光芒，没有因为经常面对死亡所沉淀下来的冷漠和麻木。其时，她正对着一台电脑敲打病案，看见我进来，她停下手中的活，客气地问我：“有事吗?考虑过我让你们回家的建议吗?病人情况非常不好，多器官已经衰竭，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国人有叶落归根的习俗，我怕万一情况有变，你们想走也走不成了。”医生再次旧话重提。我眼泪扑簌簌掉下来，理智慢慢崩溃……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直直地跪在她面前：“求你救救他，求求你、求求你……”她把我拉到沙发上，和蔼地说：“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从医几十年，亲眼看着自己的病人一点点消耗掉生命，我心里同样难过。现在的医学很发达，发达的医学确实能挽救很多人的性命，但人终究无法跟自然规律抗衡。有些病，是无法治愈的。”顿了顿，她低声说：“同为女人，同为妻子，我还得再次提醒你，你们……你们还是回去准备后事吧。”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我像往常那样擦干泪水，故作轻快地回到你身边，然后微笑着对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我的你，搜肠刮肚编出一大堆谎言，说情况又好了一点，各种化验数据又接近正常一点，再调理一段时间就可以做器官移植手术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对我的话，你一直深信不疑，但对自己的身体非常不满。你生气地说：我这身子骨真是关键时候掉链子，怎么一点不配合医生治疗?吃不下饭，睡不成觉，老是说不出的难受。

　　次日，你濒临病危，我们连夜赶回老家。

　　在302医院的14天，我寸步不离你左右，我们一起回忆往事，一起憧憬未来，一起听歌，一起设计孩子们的学习、就业和婚姻。我坐在你的床边，看着橘黄的灯光下日渐消瘦和黝黑的容颜，心在流血，却又得苦心经营出微笑，尽力给你生的希望和信心。你声音沙哑深沉，迎合着我的话题，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总结、安排和告别。你说：“人生是个单程道，稍不留意，就走到尽头了。”你说：“不论怎样，我会一直保佑和祝福你和孩子们。”你说：“以后遇到难事了，多和哥嫂他们商量，千万别一个人硬抗。”你说：“谢谢你陪伴我走过人生的26年，谢谢你送给我两个优秀的儿子，谢谢你在我生病时衣不解带的陪伴和无微不至的照顾。”你说：“今生今世，十亿个对不起!下辈子还娶你，再报答你。”你说：“记得买个好点的棺木，不然并棺合椁时，别找不到我的痕迹。”你说：“带着孩子们，好好活下去!”

　　……在生命的尽头，你没有对病痛的诅咒，没有对不公待遇的愤懑，没有对坎坷命运的抱怨，没有对死亡的畏惧，说出的全部是感恩、安慰和鼓励!

　　“好好活!”只是为了这三个字，在痛失我爱之后，经过茫然无助、失魂落魄、痛定思痛，我以现在的方式，努力地活着，尽量让孩子们不因缺失的父爱感到凄惶，尽量让年迈的父母不因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些悲凉，尽量让亲朋好友们少一些担心，尽量让天堂里的你多一分安慰。

　　4月7日1点30分，永失我爱!一滴泪凝在你的眼角，却始终，没有滑落下来。

　　在遗体告别厅，你着一身警服，安静地躺在花团锦簇中，沉沉地睡着，婴儿般的安静和安详，就像每次躺在我身旁一样，我分明听到了你轻微的鼾声。我哭喊着和你作最后的告别，大声叮嘱你记住我们的约定，千万记得来找我，全然不顾是否会惊醒你甜美的梦。

　　当我被拖曳着离开那里，我知道，你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那高大伟岸的身躯，马上要化为一缕青烟、一把骨灰，再也不能给我紧紧的拥抱，再也不能牵住我的双手，再也不能为我拂去额前的乱发，再也不能对我温和的微笑，再也不能听我诉说抱怨，再也不能唱那些好听的歌曲，再也不能帮我排忧解难……现在，他就要消失了……他的一颦一笑、他的爱、他的吻、他的抚摸、他的爱恋、他病危时艰难的抚摸……这一切的一切，我还记得，我都记得，就连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回过头的那个情景还在眼前，还是那样清晰昨日……

　　“不!不要!”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着，想要冲上前去，夺回我的爱人。“别这样，他已经走了……”这些人，怎么可以这么凶残?他们不都是我的亲朋好友吗?他们难道不知道，就要消失的，是我的爱人!是我用生命在爱着、可以用生命换回哪怕一秒钟的爱人!

　　不要烧了他……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烧成齑粉……他会痛的，他很怕痛，他很怕黑暗，他很怕孤独……已经忍受了那么多，请别再折磨他……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不要!”我疯狂地大声喊着、哭着、求着，可你，还是在我眼前消失了。铁门轰然闭合的那一霎那，我懂得了什么叫无助，什么叫绝望!

　　闲聊时，我们也曾谈到过死亡。当时你说，我身体不好，又比你大两岁，可能得早走一步。人的出生是个偶然，死亡却是必然。生和死是每个生命必经的两种形式，大限将至，坦然面对。死亡其实是件很平常的事，每天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发生，一个人死了，周围的一切都不会为此改变，只是少了个人而已。

　　是啊，只是少了个人，而已。可是，没有了你，我怎么活得如此艰难!“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如果能够丢弃下所有的责任，逐你而去，该会多么幸福啊!

　　好好活!不管好不好，我还得继续活下去。除了是你的妻子，我还是妈妈的女儿，孩子们的母亲。你走了，我要当参天大树，承载起一切，背负起一切，担当起一切。日复一日的忙碌中，盼望着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刻，因为，只要夜深人静时，你才会偶尔来到我的身边，才能让我把最深沉的思念告诉你。午夜梦回，你的余温还在，但失落的双手，却怎么也挽留不住你。强忍的泪意，你懂吗?揪心的，你知吗?苦涩的记忆，你有吗?悲苦的人生，你怜吗?你送的碎花丝巾，我挂在了相思树的枝干上，飘扬的丝巾指引着你离去的方向，我一边痛苦地眺望，一边翻卷着日历，计算着重逢的日子，听自己思念涨潮的声音，在痛苦的漩涡里，慢慢沦陷，沦陷……

　　命运是一盏流灯，我们都不是能撑船照路的人。最美好的年华，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拥有了最美好的回忆。在我穿行于冷寂的荒原上时，尚有那些过往和回忆，可以温暖我的孤旅。

　　佳节又至，人们共庆盛世欢场，举杯互道珍重和祝福;故人难觅，我躲在世间一隅，舔舐着伤口，饱蘸着汩汩流淌的鲜血，在一纸薄凉上书写下《刹那芳华》，伴我《一路向西》，行走在追寻你灵魂的路上。就用纷纷扬扬的心雨来浸润每一个篇章吧，就用缕缕不绝的思念来氤氲每一段句子吧，就用亘古不变的情怀来滋养每一个文字吧，就用残缺的余生来祭奠这植入骨髓的爱恋吧!在你凤凰涅槃之后，我把它们装订成册，于孤零零的坟茔前，与冥纸一起焚烧，告诉你，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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