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之六

　　六

　　1

　　4月1日愚人节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捉弄你一下，每个节日，你都会给我买礼物，我都会准备好别样的油盐酱醋，精心而俏皮地调制我们的生活味道。

　　但这一天，我没有心情、也无暇和你过愚人节了。当然，你也没能送给我礼物。

　　中午，打完吊水，我们就要回家了。你本来要回老家去，说不能沾我们的东院，怕我和孩子们害怕。

　　傻瓜，这所房子可是我们一砖一瓦殚精竭虑盖起来的啊，为了盖这所房子，你掉了十多斤肉，一个月下来又黑又瘦，像变了一个人。我和孩子们怎么会怕你，你是我们至亲至爱的亲人!即便有一天你不在了，在我们心里，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老家地方狭窄，又潮又暗，我怎么忍心把你送回那里呢?

　　你说，是啊!家里太狭窄，还是咱家方便些。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想回咱们家，回留下咱快乐和汗水的东院。

　　妈妈早在几天前就给咱们晒好了床铺和被褥，你让我打电话叫来进京，也让他安装好了屋里屋外的电灯。一切就绪，只待我们回家了。

　　每一次的更换住所，我都伤心欲绝，从浦江小区到省城医院，再到北京三〇二医院，再到县医院，再回家，没有一次是因为你病好，而都是因为你一天比一天重。你说从北京回来是等死，那时我们还在县医院坚持各种方法的治疗，现在不得不回家来，该会是怎样的心情!

　　用担架把你抬到咱们车上，我哭了，你也哭了，大家都哭了。这辆车，你再也没有机会开了，你曾经驾驶着它风雨无阻地接送我上、下班无数次!这条路，你也许是最后一次走了，在家与单位的两点一线上，你来回经过了多少回!这里有你急匆匆赶路留下的足迹，也承载你的喜怒哀乐啊!

　　也是在这条路上，因为你出色的工作，打击、惩处了一大批违法犯罪人员，遭到了报复，被丧心病狂之徒砸了黑砖上，在医院住院治疗了一周之多，到现在还是一桩无头案。

　　你用留恋的目光，睁大眼睛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世界，是那么不舍。我用凄凉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你，想要把你留在我的眼里，我的心里，我的世界里!

　　到家了，好多亲人都在。住进我们的卧室，透过纱窗，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各种果树，再远处，舒展的枝桠上悬挂着一串串紫色的喇叭，那是人家院子里的梧桐花。灿烂的阳光照到我们床铺上，照到你身上。你长舒一口气，说：终于回家了，还是家里好啊!

　　兄弟姐妹们都在，侄女外甥也来了，好大的一家人。做饭用的地锅还是你过年时新换家来的，原来的破了，你带赵岩出去买菜，换了这口锅回来。家里的事，无论大小都是你操心，如果你身体好好的，又该张罗饭菜了。但现在，你只能无助地躺在这里，接受亲人们的关爱和怜惜。

　　好久没有在家睡觉了，这一夜，你睡得踏实而安稳。本来你不让我和你一个床睡的，我知道你怕传染，但是我不怕，我要和你一起承受生命中所有的一切，我要紧紧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和你在一起的光阴。大床旁边铺的小竹床给了儿子，我死皮赖脸的睡在你旁边，你倒也没有再撵我。

　　孩子睡着了，我说，过来宝贝，让我好好抱抱你。这是你患病以来，我们第一次有条件可以依靠得这么近。你听话地把头埋在我胸前，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的泪水打湿了你的头发，你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两个人无声地抽泣着，心里是无尽的悲哀和苍凉。

　　2

　　4月3日

　　我们从县医院搬回家里三天了。

　　这时的你愈加虚弱，肝区疼痛加重。

　　丁丁从武汉启程，专门回来负责给你吊水，赵岩和山领跑着给你买药。

　　从昨天开始，你已经用上了镇疼的药物，医生说，效果再不好，就用吗啡。

　　我上网查了查，吗啡除了止疼，还有镇定作用。自从你生病，每次医生给你用药，或者你出现什么症状，我都会上网查询，这次也不例外。

　　其实，我是不主张你用吗啡的，我怕你会肝昏迷，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

　　午饭后，你对我说，把丽英叫来吧，得给我买个吸痰器，我觉得喉咙里起痰了，别到时喘不过来气。

　　患病前后，丽英成了你的私人医生。虽然她只是我们的远方表妹，却担当起了亲妹妹的责任。平时，她帮你检测血压、血糖、心律，指导你锻炼、用药。在你患病后，她在自己背负着庞大房贷的情况下，又慷慨解囊，还从自己药店给你送来轮椅和医疗用品。在要照顾孩子、管理药店的同时，天天往返十多里路来看望你，给你带来熬得稀烂的米粥、炖好的野生鲻鱼。看到你身体一步步地虚弱，她泪流满面，恨自己偌大的药店，却提供不出可以让你药到病除的良药。

　　说来，我们又给过这个表妹什么有力的帮助呢?只不过是在丽英毕业之初，帮她联系了一份工作;在她刚开始走上工作岗位时，给她提供了一个家的氛围;在她经营的药店被某些部门或者个人无理刁难时，给了她一点点依靠。懂得感恩的人是最善良的，而善良之人，比懂得感恩。这些微的举手之劳，却成了丽英最铭心刻骨的感激，在之后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星星点点的关怀和帮助，沉淀成了一份厚重的情意，温暖着我们彼此。

　　在生命垂危之际，你把自己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远方表妹身上。丽英夫妇一起来了，他们带来厚厚一本介绍医疗器械的书籍，翻来翻去，我们没有找到简单而且便于操作的，所以也没有买。

　　你小便出现了明显异常，用了超剂量的利尿药，每天的小便依然少得很，我知道，是肾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你呼吸也出现了问题，看上去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丁丁说，得给姨夫吸氧。

　　看你状况很不好，山领和峰从医院请来医生给你检查，说你一个肺已经停止工作，另外一个勉强工作，肾脏也不行了，得多注意，身边不能离人。

　　赵岩今天早晨去学校交毕业论文，自从你生病他一直不离左右，你不会给他留有遗憾吧?哥说要和山领一起开车去接他，我没让。你生病的日子里，哥和山领成了我的主心骨，他们都走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束手无策了啊。

　　决定给你吸氧、打蛋白。其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很多诊所和药店都关了门，县医院也没有蛋白和袋装的氧气。丽英和山领挨家挨户敲开人家的门，买来氧气袋和蛋白。峰和兴春跑到乔集去拉氧气罐。你疼他们，对他们好，他们都知道，在关键的时候回报给了你。

　　这一夜，你总算艰难地挺过来了。

　　3

　　4月4日

　　这天的说说里，我留下的话是：请你不要升入天堂，否则我将坠入地狱。

　　早晨五点多钟，我躺在你左侧。你问守候了一夜的山领：天亮了吗?山领说，是啊，天亮了。你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天明了，鸡叫了，小鬼小判都走了。

　　我顿时毛骨悚然，问你：大宝，你做噩梦了吗?梦见谁了?有咱亲人吗?

　　听人说，处于弥留之际的人会见到前来接应的至亲。你说没有。我稍微放下点心，说明你大限未至。我又问：那你梦到了什么呢?你说，我梦见小鬼小判来拉我。山领说，二哥不怕，天亮了，一切都好起来了。然后他去睡觉。

　　我依然躺在你身边未动，连续的熬夜，我几乎支撑不住了，现在翠玲坐那里看你，我继续睡觉。

　　突然你问建光到哪里了，又问翠玲到哪里了，我知道你找的其实是赵岩。赵岩回来的时候，你们父子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说着“我想你”抱头痛哭……你这辈子最煽情的一幕，我不会忘，孩子也不会忘。

　　午饭后，我让你睡会。你让我帮你抬起右手，示意我把它放在我头上。你慢慢动弹手指，缓缓地、缓缓地抚摸着我的秀发……拂过我的发丝你的手，是那么绵软无力!

　　那天下午，你睡得很香。趁你熟睡的时候，我找出你的部分工作日记和从警二十六年来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和嘉奖、奖章。怀着悲愤的心情在微信里写下了下面这段文字：

　　“什么是理想?什么是追求?什么是有价值的人生?什么是有意义的春夏秋冬?

　　从警二十六年来，为自己痴爱的事业，你付出了宝贵的青春年华，透支了自己的健康，立下了赫赫战功，做出了非凡的业绩。

　　在重特大刑事案件面前，你果断决策，锲而不舍，一堆堆白骨点化魑魅魍魉，你“解毒王”的称誉名声鹊起;料案如神，指挥若定，你凭着一腔热血，把刑侦艺术修炼得精湛绝美;在持刀歹徒面前，你临危不惧，冲锋在前，不怕流血牺牲，尽显英雄本色;当花季少年遭遇穷凶极恶的绑匪，你乔装成出租车司机，与绑匪肉搏……

　　几十年风餐露宿，你以赤子之心，攻坚克难，书写了警察职业生涯中辉煌的篇章!你是刑侦工作上的佼佼者，面对繁简人生，却没有参透人情世故。凉薄的世态，最后给了你一份不公平的答卷!

　　当你慨叹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的时候，我藏身于你视力不及的盲点，悄悄的哭泣。

　　当我了然什么都是浮云的时候，亲爱的你，又在哪里?

　　爱，你若升入天堂，我必坠入地狱!

　　请你，别忘记带上我，一起九天翱翔!”

　　4

　　4月5日

　　农历三月初六，清明节。

　　在仲春与暮春之交的清明节，2500多年来一直是我国民间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这天，人们要以扫墓、祭拜等形式缅怀先人。而晚唐著名诗人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绝句，愈加渲染了这份愁苦凄楚的情怀。

　　清明节这天，我是焦灼而不安的，我怕造访者会随身带来一缕阴晦之气，更怕去坟前拜祭时逝去的亲人会尾随过来把你从我身边掠走，因此，我昨天就对哥和弟弟他们说，清明节这天，我们要谢绝每一个人的探视，我和孩子也不回老家给爸爸、婆婆和姥姥他们送纸钱。

　　早上醒来，你的精神比昨天明显好转，头也能抬起来了，还吃了几口带有鸡蛋花的面汤。

　　我说，乖乖，今天精神不错。这两天萎靡不振，吸了氧看上去好多了。

　　你也显出少有的轻松，附和我说，我这都是缺氧的事。你们真有能耐，在自己家也能让我吸到氧。

　　亲爱的，我们当然会极尽一切方法挽留你!家里的人好多，两家的至亲都陪在你身边。这几天你的每一点不能承受之痛，都紧紧地揪着我们的心。前天，你难受到极点，无助地张开空洞的眼睛，急促地喊出“我的娘!”昨天傍晚，你恐怖万分地对我们说，今天都不能离开，我撑不过今夜了!

　　自从生病，你对黑夜是那么恐惧，不敢闭眼，不让关灯，不愿让我离开你身边半步。在你心中，一定觉得一看不到光亮，你就会迷失于无边的黑暗之中，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再也看不到我和孩子们。

　　自从4月1日那天回到家里，我们的二人世界就被打破了，亲戚们频繁的探视，让我们总不能安静地享受两个人的温馨。因为有时候需要指挥家里的诸多事宜，譬如做饭、安排住宿等，我也不能时时守候在你身边。尽管我知道，你已经散乱的目光追逐的时刻是我;你一再要求我不要离开你半步;你告诉儿子说，你妈妈一走，就带走了我的魂。一眼看不见她，我就失魂落魄。

　　对我和赵岩的强烈依恋，成了你最后人生的全部内容。我在你身边时，你找赵岩。赵岩在你身边，你又找我。只有我们三个呆在一处，你才会安静和释然。甚至比你是否打针、是否吃药还重要!大宝，是不是潜意识中，你觉得你妻儿一定会有办法停驻你人生匆匆的步履?能在你被死神扼住双肩时，把你从死亡线上解救出来?

　　亲爱的，我们真的尽力了，但还是，没能留得住你!

　　那天午饭后，你特别痛苦。已经两天不排尿了，我万分焦急，让赵岩一次又一次地跑医院。医生开来利尿效果最好的药，依然无济于事。

　　上午吊水，下午吊水。其实，那些保肝护肝的药，我已经不想给你打了。面对无力回天的现况，我不愿骨瘦嶙峋的你，再承受针扎之痛。还有那又大又难闻的药片，对一口水都难以吞咽的你来说，吃下去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但孩子不愿意，你的兄弟姐妹不愿意，他们说不到最后，不能放弃对你的治疗。

　　晚上，你滴水不进，我轻声哄着你：咱得输蛋白补充能量，不然，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不愿意，下午的吊水就是没滴完拔下的。我故作生气的样子：不打蛋白就活不成了!那我生气了啊，我不看你了。

　　我起身离开，去厕所方便后，顺手洗自己换下的衣服。衣服还没有洗好，你让翠玲叫我。看到我，你晦暗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你急促地说，红，你别走，我打蛋白!

　　我叫来丁丁给你扎针，然后坐在你身边，静静地守着你。你看看我，带一丝狡黠的笑容，孩子般的说，我这一扎上针，你可是一步也不能离开了啊!

　　我的心像被石块击打一般钝疼，原来你同意输液，不是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把我留在你身边!

　　此时的你，已经神志不清了，躯体的痛苦让你无法安静地输液。你用温暖而绝望的眼神，牢牢地盯住身边的我，好像怕我再次离开，又好像要把我看进眼睛里。

　　我轻轻地抚摸着你骚动不安的手，安抚着你，告诉你要坚持打完这10毫升的蛋白，要给自己的呼吸储存一点点能量。你一会说，好。一会又急促地说，红，我不打了!看上去非常非常的难耐。在我劝慰下，你终于坚持输完了蛋白。

　　那夜，我和翠玲分班陪你。我撑到十点钟时，在你身边沉沉睡去。十二点，翠玲也熬不住了，毕竟她也守我们几天了。她对你说，二哥，我想睡会。你很害怕的样子，面对深不可测的黑夜，我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你如此恐惧。你让翠玲把山领叫来，说要和他聊天。

　　山领虽然不是你同胞兄弟，虽然和我们相差几近二十岁的年龄，但这两年来，他成了能给你最大心理慰藉的人，你有什么心思，也愿意对他说;当然有什么高兴的事，也是把他叫来第一个分享。他去山东聊城高唐经营白酒后，你身边少了这一个最好的兄弟，常常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房间睡大觉，实在郁闷了，就拿起电话和他天南海北神侃一通。在一起干生意虽然没有赚到钱，但却收获了一份难能可贵的手足之情。即便病重住院期间，你还念念不忘他没有儿子的烦恼，告诉他说一定要再生育，一定要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当然，山岭对你的感情，也是可想而知。从知道你生病那天起，他偷偷哭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他把尚处于起步阶段的生意放在一边，奔波在郑州、北京、虞城和家之间，穷尽一切法子，想要救治你，那种迫切的心情，丝毫不亚于赵岩和我。

　　有山领在你身边，我和翠玲当然最放心了。我在你左侧再次进入梦乡，翠玲也在小竹床上很快睡去。没有在意你们兄弟在那个夜晚究竟说些什么。

　　凌晨两点，我醒了，山领说你睡着了，我便让他回去睡觉。

　　三点、四点、五点，我几乎是按一个小时一次的频率醒来，每次都看到你右侧卧眠，而且还有微微的鼾声，好像睡得很香甜。这样的睡眠质量，从你生病以来就不曾有过。

　　5

　　4月6日

　　农历三月初七

　　早六点，家人们都陆陆续续起床了，你依然沉醉在梦乡。

　　七点，山领起来看你还在睡，要叫醒你，我觉得你倍受病痛之苦，好久没有这样的深度睡眠了，没忍心让他叫，你依然响着鼾声，安详而沉醉地留恋在香甜的梦乡里。

　　八点，你依然没有醒来，我突然害怕了。叫你，没有答应。我把你身子扳正，看到你侧卧时挨床的部位，因为血液不流通已经铬得苍白。

　　我大声喊着你，终于，你醒来了，混混沌沌的样子，好像不认识我一般。看到赵岩，你急切地问，你妈唻?我正在给你按摩被压麻的部位。柔声答应，在你身边呢。你依然大睁着双眼，对刚进来的翠玲急急地问，你妈唻?我瞬间崩溃，泪流满面，在你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我!

　　喊醒你后，我给你喂了几口面汤，吃下一个抗病毒的药片后，你又沉沉睡去。想起你醒来时反复要求躺下、起来的难忍痛苦，我没有舍得再叫你。

　　即便你意识模糊不清了，你依然没有忘记我们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时，你需要配合我而做的动作。因为我的孱弱，住院期间靠没力量独自把你从床上扶起来，后来，我们摸索出一个简便可行的动作，你要起床时，只消我把右臂伸到你的脑后，托住你的头，而你右手用力地挽住我的脖颈，我们一起用劲，就可以把你拉起来了。这样的动作，在你生病住院期间我们配合着做了无数次。从县医院回家后，因为床宽了，很难使上劲，再就是你臂膀也没有力气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紧紧扣住我的脖子，还有就是家里的人多了，随时都有人可帮我们一把，我便很少再单独扶你坐起来。有次，你伤感地问我，红，你怎么扶不起来我了?我笑答，姐姐老了，你快点好起来啊!

　　午饭你没有吃，依然在沉沉梦境中。赵岩的干妈董娟从中医院叫来一位经验丰富的女大夫。大夫量了血压，听了心跳，又压眼眶、把脉搏地一番检查之后，低沉地说：氨中毒，已经深度昏迷，不会再醒过来了。你们准备后事吧，也就是今天下午的事。

　　我不相信，早上你还喝了我喂你的面汤，饭后尽管意识不清，你还知道找我，还认识咱小叔。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一起把老人送到南北坑里，一起暮发如雪。即便你打算毁约，也得和我作最后的道别啊!

　　我不相信你会这样悄悄离去，我相信自己可以叫得醒你!我把手机放在你的耳边，播放我们那首久听不厌的歌曲，我把ipad的放在你床头，播放你四十七岁生日到来之际我写给你的那篇文章。这些都是支撑我们坚持下去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在外出求医的时候,我们一起听了无数次。多年养成的自控力使我们已经不会嚎啕大哭，但这些优美的旋律，会让你回忆起一起牵手走过的快乐时光，会让你留恋这个世界，留恋我!

　　果然，才播放一遍，你就悠悠醒来。此时的你一定承受着不能想象的痛苦，在我们的呼喊声中，你拼命地挣扎，怒目圆睁，牙关紧咬，脸上燃烧着一股怒火，而且带着稍许的扭曲，微低的头竭力想要抬起来，斜视着房门。依然是散乱的目光到处追逐，依然是咬牙切齿对这个世界不公表示着最后的愤恨，依然是留恋人间、留恋亲人，不愿离去的抗争，依然是紧攥的右手和无望的挣扎……

　　亲爱的，这最后的挣扎，也许别人看到会认为有些狰狞，但我一点也不怕，我最最亲爱的人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啊!你最后的表情和动作，像根钢针刺破了我的心。

　　我的心碎了!孩子的心碎了!亲人们的心也都碎了!我突然后悔叫醒你，与其活着这样痛苦，我宁愿你像刚才那样静静地睡去、悄悄地离开。

　　“给爸爸打吗啡吧?”我征询孩子的意见。就在昨天，因为那片黄颜色的止疼片效果不好、我们商量着给你换药的时候，你还拒绝着说，我不吃药!我想多活一会儿!

　　大宝，你以为我们给你用的是镇定，才会那么抗拒换药。曾经那么迫切寻求早日解脱的你，在生命的最后，情愿忍受病疼的折磨，也愿意多在世上停留一会儿，多和亲人相守一会儿。其实，止疼的药片中，真的带有镇定的成份。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那么痛苦，我们宁愿你静悄悄地走，也不愿意你这么痛苦的生!

　　终于，一支吗啡注射下去，你渐渐安静下来，再次进入沉沉梦乡。

　　守在你的身边，握住你温暖的大手，我痛苦地明白，我留不住你了，你就要和我永别了!

　　在朋友的提示下，我和哥已经给你考虑后事了，最后要穿的衣服里里外外已经备好，棺木也定下了，桑木的，6000元。还有更好的柏木的。哥说，治病已经花费了那么多，买个一、两万的埋在地下也没有多大意思。孝布、冷棺、骨灰盒好像都有了，连分工，哥嫂也做好了安排。

　　下午六点，你依然在昏睡中。我不敢叫醒你，我怕你再承受那样非人的折磨和痛苦。亲爱的，当一分一秒的生命意味着除了承受折磨和苦痛、已经再没有别的意义的时候，我宁愿你的生命之火熄灭在前一个刹那，宁愿你的心脏停止跳动在前一个瞬间，宁愿你的脚步戛然而止在前一寸征途!

　　天就要黑了，你最害怕的夜晚就要来临，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看到明天新一轮的太阳。守在你身边，看着你瘦得变形的面庞和起伏的胸膛，想起二十六年来我们共同走过的点点滴滴，我欲哭无泪。

　　嫂子过来，看了看叹息着出去了。妈妈过来，看了看流着泪出去了。小叔过来，看了看摇摇头出去了。哥过来，看了看沉重地对我说：不中了，晓红你得想开点，我们尽力了。抬出去吧?夜里大家都睡了，也没现在得眼。

　　按照老家的风俗，人咽最后一口气，要在堂屋当门，不能在卧室里，否则灵魂会幽幽荡来荡去，找不到出去的路，没法往来世投生。

　　我情愿你不去投生，灵魂留下来一直陪我，我们再续前缘，演绎一场人鬼情未了的旷世情缘!但是，我得顾及家人，得考虑孩子，也得尊重你。

　　我默不作声，哥叫来山领他们，商量着往外抬你。

　　赵汉青这几天因为你病危，我一直没有让他回学校。幼稚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更不会想到自己亲爱的爸爸会和这样残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在郑州时，赵岩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事实曾让他困惑了好久，问我爸爸会不会“挂”。我不想让他过早承受生离死别的煎熬，告诉他：不会，爸爸会永远陪伴在儿子身边，见证你的每一个成长和进步。

　　在省城住院，孩子每个周末都会去看你。在他幼小的心里，爸爸妈妈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哪儿就是幸福的源泉。

　　在北京住院，他也跟着赵鹏哥哥去了，听话地坐在你身边，和你聊学习，聊心情。我们从北京回来后，孩子去县医院看你，他以为你从大都市回到小县城治疗，说明你病快好了。

　　在县医院我和你提及手机的事情。过年时因为你手里没钱，我想让赵汉青把收到的待岁钱给你，又怕你自尊心受伤害，就建议一直希望拥有一部智能手机的孩子买你不用的那部摩托罗拉智能手机。这是我去年花2800元买来送给你的，你没用多长时间，就赶时髦地花600元买了个大屏幕山寨机子。孩子很高兴，只是担心自己钱不够。我对他说破物半价，我让爸爸减价。我又告诉你，孩子手里的钱自己拿着万一丢了或者胡乱花费，你给他要过来吧。他不会给我。他一心想买个手机，要不你把那个摩托罗拉机子给他用?就说减价处理给他，开学了反正又给他要过来。你也答应了。

　　好像是初五晚上，我们呆在孩子房间里闲聊。他结结巴巴地给你提出买手机的话题，生怕遭到你拒绝，本来说好的500元，在你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时瞬间翻倍，他急切地说，1000元?我们大笑。他有点不知所措了，又说，1500?一分钟不到，竟然坐地飙升了三倍!

　　我们笑得说不出话来，揉着肚子。他又说，爸爸，我现在手里就有800元，先给你这些，剩下的算我欠着你，人家再给我待岁钱我都给你，不够来年拿待岁钱还。

　　一向严肃的你也大笑了。你说，先给我500吧，你留300元零花，那1000元算你先欠着。

　　整个假期，孩子都沉浸在拥有手机的快乐里，你们父子之间的这次交易，每次提及，我们都要大笑一场。

　　孩子去县医院看你的时候，我提起了手机的事情，一是找个开心的话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知道你不行了，等不到孩子下年用待岁钱还账。我得让你们算清这笔账，不给孩子留任何遗憾。

　　有一天，我对你说，孩子学习进步了，考试比上次提了100多分，你鼓励鼓励他吧，就说他欠你的账不用还了，算发给他奖学金了。

　　知道孩子学习成绩提升这么多，你也很高兴。他再去的时候，你告诉他成绩提高这么多，要奖励给他1000元。

　　孩子很高兴，往前走一步，就差伸手接钱了。你话峰一转地说，这1000元和你过年时欠我的抵账了。来年的待岁钱，你可以自由支配了。孩子虽然有些失望，但无债一身轻，还是一件高兴的事。你又说，等你考上大学了，爸爸给你买最先进的苹果手机。

　　如果健在，你会的，因为你对所有人都是诚信第一，对孩子，更是主张“言必信，行必果”，从不会给孩子开空头支票。可惜你对孩子的这个承诺，最后变成了空头支票。不过大宝你放心，我会了却你心愿的，孩子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苹果手机专卖店，咱就买那部最先进、最高端、最时尚的!

　　话题扯得有点远了，咱还说从县医院回家之后的事情吧。孩子看到你那么瘦弱，一个劲地埋怨我没有照顾好你，说应该多给你吃些肉类和蛋奶。他趴在你床头对你说，爸爸，你看你都瘦成了什么样子?你这是偏食，得多吃肉蛋奶，你想吃什么告诉妈妈，让她买给你。要不我去厨房给你煎个鸡蛋吧?

　　那天傍晚，看到大人们把昏迷不醒的你往外抬，他大哭着对我说，妈妈，你怎能这样对待爸爸!他病得那么重，你竟让他们把爸爸抬出去!

　　在他们往外抬你的时候，在我们母子三人抱在一起大哭，你依然那么安静地躺着，再也不问人间烟火和冷暖，好像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一张木板床，一床干净的铺盖，成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拥有的一隅。我和孩子守候在两边，看着你艰难地吸气、呼气，一分钟还不能呼吸三次。丁丁不时地把脉搏，听心律，出奇地正常，但是你的呼吸，你的呼吸竟然如此艰难!氧气的压力调到了最大值，依然看出明显不够用。人不能呼吸可怎么活?我试着按照你的频率呼气吸气，憋得面红耳赤。如果拔掉呼吸机，你可能就……

　　我陪伴着你，嫂子她们让我去吃饭，去睡觉，可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半步?你清醒时都那么依恋我，不让我离开片刻，现在你这个样子，我更不能离开你!

　　傍晚时分，四叔、胜利、长军哥和创立他们从武汉风尘仆仆赶回来了。在我们去省城住院时，就是胜利和创立开车去的，住下后，他们又从老家过去专门看了你一次，四叔和婶子、三叔、杰克他们也从武汉专门赶到郑州。当你恋恋不舍地对他们说出“对不起”三个字时，一向刚毅的叔叔和兄弟们都哭了。作为我们家的门婿，你做了儿子应该担负的一切，承担了张家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是我们家亏欠你，是姓张的女儿没有照顾好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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