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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芳华之五
管理员2019-12-24【丧葬文化】人已围观
五
1
3月14日
农历二月十四，你生病的第三十一天。
车到虞城，7点10分。哥说：到了。你长出一口气，低低地说：回家了!终于到家了，我也放心了。
玲、妈妈、大舅和进京他们守候在县医院门口，个个都哭得不行。
你的同事兼兄弟春光早在我们到家之前，已经帮我们安排好了病房，你又成了县医院传染科19床。用担架把你抬进狭小的房间里，这里的卫生、条件和三〇二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可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第一天，来人很多，家人、朋友、亲戚、邻居知道你回来了，都想来看看你。我不想你被太多打扰，但对来往的客人又不好挡在外面。你精神依然很好，和昨夜的虚弱形成了鲜明对比，不知道是在外好久回家了高兴，还是知道病情后反而变得坦然，你和每一个前来探视的人打招呼、说话，你与他们一一道别，你流泪告诉自己的把兄弟不要再无节制地喝酒、熬夜。整整一天一夜，你都不曾合眼。
回来了，家人一心想着多陪你一会儿，呆在医院时间较多，我们几乎没有了独处的时间。其实，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不喜欢我们最后的时间被过多打扰。
晚上，家人一一离开，连我们的儿子赵岩也被你撵走了。你说，红，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你都不要离开我。大宝，其实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啊!
小小的病房里，我挨着你的病床放了张小竹床，这一夜，也是你生病以来我第一次能够躺在床上睡觉。尽管竹床很硬，睡上去还唧唧哇哇地响，腿也伸展不开，但比蜷缩在地上舒服多了。躺在竹床上，我抚摸着你消瘦的脸颊，轻声说，大宝，咱们以后不哭了，谁来看咱咱都不掉泪。你说：好，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好好过，尽量开心点，多给亲朋好友们留下点笑容。
你是那么听话，从此以后，当别人面你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因为病痛的折磨，我们在大家面前勉强挤出来的笑容，真的还不如哭好看。
回来后的医生参考在北京三〇二医院的治疗方案，每天注射些保肝、消炎、利尿的药液，依然没有任何疗效，你依然难以下咽任何食物，肚子也明显变大。测量血糖之后，我给你停用了胰岛素。同时也意识到，你那晚的虚弱，缘于从未有过的低血糖。
2
3月17日
你入住县医院第四天。
回来这三天，多人看你，除了家人，还有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他们每个人都极尽吉祥好听的话来安慰你我，我们接收一切，珍藏一切，也感恩一切。
两天来，你几乎没有吃下任何东西，觉也睡不着。从13日晚上以来，我们就不曾睡过觉。我说，睡吧。再不睡觉我一个好好的人都撑不住了，何况你呢?
你也很着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休息，熬夜都能把人熬毁。
十五日下午，医生给我们开了两样药片，一种是多虑平，一种是安定，具有镇定、催眠作用。医生说，先吃两片多虑平，没有疗效再吃一片安定。
十六日晚上，我给你先后吃了三片，你依然睡不着，我陪着你，熬得头晕脑胀、恶心难受。你翻来覆去地起来躺下，我就陪着你一直折腾。
凌晨四点，你终于睡了，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哥嫂和赵岩他们很着急，怕你是肝昏迷，但我知道你，你只是太累了，要好好歇歇，你不会就这么舍弃我们的。
终于，你醒了，少有的精神，和我们一起聊天、听歌、规划着孩子们的未来和我们退休后的生活，甚至教给我做饭、炒菜怎么掌握住火候。
赵汉青也从学校回来了，看到你他很开心，以为爸爸病好了。兄弟姐妹和亲朋好友也不停地造访，我们沐浴在浓浓亲情中，享受着种种细致入微的关爱，有种令人心酸的甜蜜!
妈妈和大叔一天来看你几趟，两位老人负责你的饮食，给你熬制在北京没有来得及喝的中药。哥又找来很多民间偏方，我们在一起研究比较着，几经筛选，选定了沙集乡一个叫任德田的民间医生配制的胶囊和大药片给你吃。剂量很大，也很难下咽，但你一一艰难地吞咽下去，吃下去当天就排泄很多次，虽然腹胀好了些，但人更虚弱得不行，我很担心。哥问任德田后对我说，没关系，这说明药物发生疗效了。腹内的毒素排完之后，病就好了。
虽然半信半疑，但还得继续让你服用，在种种办法没能有效治疗你重病的时候，这些民间医生们配制的不知何种成份的大大小小的药丸，就成了我们治病的希望，但愿能带来生命的奇迹。
从北京回来后，我们愈加珍惜这些朝夕相处的时光。我们不喜欢被打扰，不喜欢其他人陪在医院里过夜。每天早晨六点，我起来给你放尿后，拖地、消毒、放佛乐，然后刷好了牙，再给你清洁尿道口、洗脸洗手，然后给你测血糖，以决定是否注射餐前胰岛素。
早饭说来简单，你只需半小碗豆腐脑或者稀粥。中午需要输液，输液结束，也该吃午饭了，你依然吃不了几口。下午，如果家人不来，是我们最温馨的时光，我们在一起说话、听歌。当然，最喜欢听的还是那首《今生陪你一起走》。每次听这首歌，你都会泪流满面。你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下辈子还娶我。你说，你还要穿那件白色的连衣裙，我还是那身蓝色衣裤，还会拍打着篮球跑进你的世界。
有时，单位同事和姐妹们怕我难过，就去陪我会。她们在病房多呆一会儿，你就会显得烦躁不安。我知道，你不想任何人从你这里分割走我半分半秒的时间。有时我出去洗衣服，你在病房里都显得很焦急。即便我告诉你去厕所，你也会依依不舍地问：红，解大手还是小手?得多大会?我说两分钟。你会孩子气地问，能不能快点啊?一分半钟行不?你对我的依恋，简直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向羞于表达的你对我说，我一会都不愿意你离开我，你一走，我就像丟了魂。
从你生病，我一直陪伴你就医。我也很累，也快撑不住了，一个月的时间，瘦了十多斤，按说回到家里孩子和兄弟姐们都可以替换替换我了，但是我把你交给谁都不放心，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半步。虽然每天休息不到四个小时，要不停地给你擦屎刮尿，很辛苦，但你在，家就在，我的心就有处安放!
3
3月19日
这天的QQ空间里，我写下了这样的话：情愿一夜青丝变白首，与你经历冬夏春秋。
大宝，我对你的珍惜，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从我知道你身体亚健康的时候，我就珍惜你我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怕有一日我们中的一个会撒手而去，我怕我们的爱留下丝毫的遗憾，我把我们每天的相处，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我疼爱你，迁就你，想方设法满足你一切愿望，尽量分担你的烦恼，减轻你的压力，我舍不得你为柴米油盐和孩子们的学费发愁……但很多，我是帮不了你的，譬如你不如意的工作，譬如你满足不了的物质追求，譬如你不得不直面的困惑。
常常想，如果一觉醒来，我们都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该多好啊，那样我们就不用担心会痛失所爱，留下其中的一个孤苦伶仃的独对凄凉，我们就可以共同经历孩子们的每一步成长，见证他们的喜怒哀乐。
曾经，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好笑，你说，哪有人这么迫切地希望自己变老?哪有人会不渴望自己青春永驻?但是现在，你突然醒悟了我说过的话。你说，这个意境多美妙!
没有人在身边时，我们会相对流泪。你总是拉住我的手不放，你万分怜惜地对我说，红，我实在放不下你。我不在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啊?
有姐妹们来看望你，只要我一离开，你就反复叮嘱她们说，红太可怜，没有跟我过一天好日子。我对不起她，不能陪伴她走下去了。你们是好姐妹，我不在了，你们一定得多开导、多劝慰她，你们一定得挤点时间多陪陪她。
你还对赵岩说，我走了，一定得照顾好你妈。
你走后，姐们们多次来看望我，给了我精神上的最大支撑。她们安慰我说，他弥留之际还放心不下你，你只有尽快走出来，带着孩子们好好生活，才能让他在天之灵安息。
咱们的儿子也记住了你交待他的话，他再难过，也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看到我伤心了，他会故意拿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和我开玩笑说，妈妈，又想你的老赵啦?小赵不是在你跟前吗?看我们哥俩长得多像爸爸，两个小赵还抵不过一个老赵在你心中的位置吗?
大宝，你走了，你的关爱还在。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了。如果人能够自主驾驭时光，如果可以从青年直接迈入暮发如雪，我们就在一夜之间青丝变白首，一起经历冬夏春秋，那该多好啊!
4
3月24日
你住进县医院第十一天。
回来以后，你精神明显好转，来看你的朋友都说，气色不错，再过几天就好了。连哥嫂他们也如是说。
但我知道，你的病情其实是加重了。你的饭量每况愈下，你的躯体日渐虚弱，大便已经完全失禁，有时候一个“红”字没有喊出口，已经拉在了床上。我像当初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你的所有生活用品，赵岩都给你买来最好的，甚至是擦拭屁股，也要用名牌的湿巾。
寄希望于西医无望后，我们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有治愈病例的偏方上，希望能找到一个对症的良药，可以挽救在病痛中挣扎的你。
任德田配制的中药，一天得吃将近二十粒，无论多难吃，你都坚持吞咽进肚子里。你说，我现在只有这一点点希望，我得尽全力去争取!
你那么舍不得我，舍不得我们的两个儿子。你安慰我说，作为妻子你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也是尽力而为了，你不必再为没能早点发现我身体异样而自责，连我自己不是也没有发现吗?
你说，孩子们都长得那么标致，又懂事、让父母省心，可是我不能陪伴他们经历人生每一个关键时期了，以后你得多辛苦了，在慈母之外，还得担当起严父的责任。
你说，咱们的老人可怜，都经历过少年丧父、中年失偶的悲哀，现在又要承受老年丧子的凄凉。我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了，你和赵岩替我尽孝……
要说的话，我们似乎永远说不完，我不想我们再相对流泪了，我们说过，我们在一起的最后的每个日子都要绽放笑容。但是提及我来日的生活，你依然是那句话：红，我最担心你!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啊?
是啊，突然没有了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每日被悲伤、绝望、歉疚、寂寥吞噬着，我真真品味到生不如死的滋味。吃饭睡觉，上班下班，看着貌似正常，人却已经麻木，成了一具行走着的肉体，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随你一起，埋葬于厚厚的黄土之下。
可是，在别人面前我是沉默无语的。刚才，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这样一段话：
“别喊穷，因为没人给你钱;别喊累，因为没人会帮你做;别想哭，因为大家不在乎;别认输，因为没人希望你赢;别靠人，因为只有自己最可靠;别乞求，因为别人等着看笑话;别落魄，因为一堆人等着落井下石;别低头，因为地上没有黄金只有石头;无论今天发生多么糟糕的事，都不应该感到悲伤!
只要努力，没有做不到的;相信自己，一切皆有可能。”
大宝，这段话写得虽然有些消极和低沉，但其中的某些观点，还是比较中肯而现实的。逐项对照，以上这些我大部分做到了，但我怎么可能不悲伤?努力过，但我怎么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为了留住你匆匆的步履，我们连佛祖都膜拜了啊!我们以前外出旅游时，每到一处庙宇，都会虔诚地烧香、磕头、捐功德。我不知道你祈求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每一次的款款下拜，你默默祈祷的都是让我的大宝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心想事成，让我们的孩子们茁壮成长、学业有成、前程似锦，让我们的父母健康长寿、安享晚年，唯独没有给我自己要求过什么，因为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就幸福快乐了。如果有什么灾难和病痛，那么都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就是在县医院期间，我们还一起皈依佛门，委托家人参禅拜佛，每天早晚听佛乐、颂经文、接受晨钟暮鼓的洗礼。
可是佛祖给了我们什么呢?拿走了你的命，给了我残败的人生!从此，再不参禅，再不相信因果报应。你说你说，这个世界上还会再有善良如你、真诚如你、虔诚如你、智慧如你的人么!
庙宇的经文和佛物没有治愈你的病痛，却给予了你至死都没能痊愈的红伤!
说及那块红伤，不得不提及你这段无果而终的初恋。大宝，其实你是幸运的，一生中拥有两个女人刻心铭骨的爱。
和她相识时，你应该也就是十四岁左右的光景，说来还是初中的小屁孩，那么小就知道儿女之情了，还真的算是早熟。
从你偶尔的言谈中，我知道当时她是公社书记的女儿，对于出身低微、生活艰难的你来说，无疑是乞儿遇到了公主。她不嫌弃你，也不嫌弃你贫寒的家庭，放假去你家帮着干农活、收拾家务，跟着你喊爹叫妈的。可是，偏偏母亲不愿接受。母亲告诉你男子汉要学会担当，不能寄希望于通过婚姻来改变自己所处的困境，而应该自信自立自尊自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后来，你立志发奋学习，依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你们最后没有走到一起。
当然，如果你们当初修成了正果，也就没有了我们这26年的相偎相依，也没有你昨日对我的呵护、今日对我的舍弃、明天对我的伤害。或许，在她的悉心照顾下，你根本不会罹患疾病?
我们走到一起时，你们之间应该早就中断了联系。我们结婚的消息传到她耳朵后，她不计前嫌地给你送了一份贺礼。婚后，在同学的引荐下，我和她认识了，并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会经常在一起聚首。她结婚时我送她坐上了花轿;她乔迁新居，我让你和我一起去贺喜;她有孩子，我送去红鸡蛋;她亲戚朋友有事找我帮忙，我鼎力相助。
但我一直知道，她更在乎的其实是你。每次她来找我玩，目光总是停留在你身上。遇到你不在家，她就显得心不在焉，搜肠刮肚地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实在撑不住了，她会装作不经意地样子，问我，他呢?我也会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他上班去了。
平心而论，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在我们婚后，她像姐姐一样款款走进我们的生活，给予我们难能可贵的亲情。对你的不辞而别，她没有丝毫的埋怨;对我，她也没有半点嫉恨。
在母亲生病住院期间，她一次又一次地去探视，依然像当年一样随你称呼着妈和大叔。
说来，你们之间应该是息息相通的。我们在郑州住院时，她打来电话，让我带你去北关医院检查身体，她说去那看牙时听说医院来了个内分泌专科的医生，治疗糖尿病特别在行。莫非冥冥之中，她已经有了预感?预感到你正在承受病痛的折磨?
知道你生病后，她很难过，多次给我电话、发短信，安慰我，叮嘱我照顾好你。知道你不能接电话，她就发来短信让我念给你听，鼓励你坚强，让你树立战胜病魔的勇气。她因为家有孩子和老人不能千里迢迢去看你，就让翠玲带去圣水和圣物。在她朴素无华的心里，这些都是可以解救你脱离无边苦海的灵丹妙药。
我们从北京回来后，她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看到你这么瘦弱，她难过得哭了。此后，她不断去探视，每一次去，都背着你流了很多眼泪。两个深爱着你的女人在一起相拥着为你哭泣，这种情景如果你看到，一定会唏嘘不已。
我知道你最爱的是我，也知道你一直认为自己欠她的。她给你的圣物，你宝贝一样握在手里。有一天，你对我说自己臀部铬破了。我不相信，我照顾那么好，每天用盐水擦几遍身子，给你消毒、更衣，怎么会生褥疮呢?
检查你臀部，确实指盖一样大小血淋淋的一块。我很心疼，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你。
后来，给你换褥子和床单时，我才知道罪魁祸首是她送给你的圣物，你睡着后落在被窝里，然后铬住了你。
因为这块创伤，我没少费劲，每天都消几次毒，但因为你受伤的部位和你的糖尿病体质，伤疤不仅没有好，反而一天厉害一天。
翠玲回老家专门给你买来特效药，可是依然无济于事。在你走前几天，突然迷迷瞪瞪地对我说，我屁股上的伤口好了。
哪里会好呢?大宝，是创伤面又扩大了啊!被床单一沾，看上去鲜血淋漓，我都快心疼死了!
为此我抱怨过她，她看到你的伤口，也很难过，自责不已。
这块创伤，你一直带到最后。当你处于半昏迷状态告诉我创伤好了的时候，是不是在告诉我，你在生命的最后，用这种方式，还清了今生欠下的情债?
在你处于弥留之际，她天天过来看你。你走后，她扶着你的棺木，实实在在地痛哭了一场。前几天我去自来水公司交水费时遇到她，她说：他走后，我一直不敢和你打电话，怕勾起你的伤心事。你要坚强起来，照顾好孩子和老人。她还说：他走了，大家都很心疼，都很难过，会永远怀念他。但该放下的一定要放下，一直念叨着会伤及老人和孩子。等你有空了我陪你出去转转，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好好哭他一场。
大宝，你何其幸也，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两个傻傻的女人，刻心铭骨地爱着你!
5
3月25日晴
每天呆在斗室之内，出了门面对的就是俩个厕所，不仅光线昏暗，而且气味难闻。东墙上的那扇窗户形同虚设，窗外两座楼房间隔处，住户扔下的生活垃圾堆得有一尺高，只消瞄上一眼都让人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更不消说推开窗户换换新鲜空气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久了，即便健康的人，也会生出病来。
年后一直陪你辗转于各个医院间，我忽略了身边的天气变化。有次出去买东西，才蓦然发现，这个世界在不知不觉间，从寒冬腊月猛然跌进了花红柳绿的春季。外面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我一心想让你享受一下明媚的春光。
让赵岩从丽英那里推了个轮椅，我给你穿好衣服，戴上口罩，把你推出了病房。
在病房里，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出你的萎靡不振，推出病房，你的脸色是那样黯淡无光，蜡黄而且黝黑，皮肤松弛，没有了一点水份，皱纹密布，嘴角下拉，全然找不到往日的光彩。翠玲说，二哥老得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头。
我怕你难过，慌忙制止住她的话。早在省城住院时，你的衰老就以光速进行着。你曾经那么潇洒健硕，如何面对如此快速的老去?每次去卫生间，你都会照照镜子，我会在照顾你故作不经意地挡住你的视线，我不忍心让你看到那张曾经英俊刚毅的面庞，如今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其实，更早发现你的老态是在这半年之前了，你不仅双鬓飞雪，而且行动缓慢，思维呆滞，腰身佝偻，吃饭会流下鼻涕，整天无精打采。
我以为是你老了，是无以寄托的精神空虚和不如意的现状让你出现了早衰。我怕你难过，觉得我没有同你一起老去，也谎称自己整天感到疲惫不堪，衰老得什么都不想做，对一切都了无兴趣，只等着赶快当奶奶、抱孙子了。大宝，我想让你明白，即便你再衰老，都是我心中的宝，我永远不会嫌弃你，我会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大宝，一直以来，你都是我的全部的爱，是我捧在手心怕掉下、含在口中怕融化的宝啊!你走了，生命的步履停留在永远的四十八岁，我还活着，我会慢慢衰老，黄泉路上重逢，也许我会白发苍苍，到那时，你不可以嫌弃我。
第一次坐轮椅出来，久未沐浴过阳光的你，无力地瘫坐在轮椅里，仰起面庞，微闭双目，贪婪地享受着太阳，而又显得那么苍老、虚弱而无助!我怕你坐久了会累，又怕你承受不住时而拂过身边微风的凉，提议回去。你说，出来一次不容易，让我再呆会吧。你作了几个深呼吸，好像在竭力从和煦的空气中吮吸着生命的活力。
第二次带你出去时，我想带你去大街喝豆腐脑，去商店购物，在亲朋们过来看你时，我甚至计划用轮椅带你去饭店参加家宴。我总觉得，你可以像往常一样陪伴我左右，只要我带你走出这冷森森的医院一步，你就是一个健康的人!
那次，我用轮椅推着你去了健康路，我让你等在商店门外，进去给你买了床薄被。你示意继续往前走，最后让我停在了山领的鞋店门口。百无聊赖时，你喜欢来这里和山领聊天，经常买好了蔬菜、肉类交给江丽去做，然后打电话让我过去吃。在最后的日子里，你这位堂兄弟，给了你比一娘同胞兄弟还要多得多的手足之情。最后看一眼鞋店，看一眼这个给你苦与乐的花花世界，你是沉默的，但我明白你心里想的什么。
6
3月27日
这天的QQ空间里，我留下的话是：你在无边苦海中挣扎，我在滚滚炼狱中煎熬。
从北京回来半个月了，西药、中药、巫医，我们拜神求佛，穷尽了一切手段，但你的身体每况日下，我天天看着你的生命之火一点点趋向微弱，心里的疼，无以言表。
回来后，酷爱整洁的你为不能洗澡而困扰。这时你难忍的瘙痒好了许多，但是身上长出了好多紫红色斑点，先是臀部，后是大腿跟，接着是腹部和肚子。我上网查询后得知，这是这种病终末期的一种症状。我怕你看见，刻意掩盖那些紫点。但已经长到了前面，你最终还是看到了。
有次，我出去倒水，适值医生查房，你问他身上紫点的事，他用专业知识给你解答。我回去后，示意他走开，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你，都卧床不起四十多天了，身上有点淤血也是正常的，何况你还是糖尿病体质呢?不怕，平时我身上不是也老有大块小块的斑点吗?你顿时释然，相信了我的谎言。
你提起过几次洗澡的要求，我们准备好了轮椅，赵岩开好了宾馆，我也让医生拔下了你的引流管，可是医生得知我们要带你洗澡，生气地说：你看病人都成了什么样子，竟然还带出去洗澡，不怕危险吗?征求你的意见，你只好无奈地选择了放弃。因为没有满足你再洗一次澡的心愿，赵岩到现在还内疚不已。
其实大宝，一直到最后，你都是干净的，卧床这么久，尽管大、小便失禁，你一点异味也不曾有过。
这几天的食谱，除了豆腐脑，还是豆腐脑，每天列出那么多的食谱，董娟、丽英、亚丽、景利她们于百忙中精心做出病号饭给我们送到医院，可你竟然没有一样愿意吃。想吃吃不下，想睡睡不着，该排泄不能排泄，想起床起不了床……你生存得那么艰难!在无边苦海中挣扎的是你，在滚滚炼狱中煎熬的是我!
时过多日，别人让我对幸福下定义时，我不假思索地说：饿了吃得下饭，渴了喝得下水，困了睡得着觉，需要排泄了上得了厕所，这，就是最大的幸福。真的大宝，之前总会觉得有足够多的金钱、足够高的地位、足够充裕的时间、足够显达的身份才是幸福。经历过切肤之痛后，我方明白，人，活着很单纯;幸福，其实很简单。
实在承受不住折磨的时候，你再次提及了解脱，让我和哥帮帮你，甚至以绝食相逼。
我知道你承受的磨难，我知道你面对的蚀骨的疼痛，但我不能满足你的愿望，哥也不会答应你的要求。我对你说，每个人的道路都得靠自己走，不管面对的是什么，都要坚持走完最后一步。你说，从现在起，我绝食!我说，好!你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买一瓶安定，你吃三分之一，我吃三分之二，因为你虚弱我身体好，这个剂量我们都可以达到目的;第二，我们同时绝食，共赴黄泉;第三，依旧一起努力，并肩携手和苦难的命运进行最后的抗争。
终于，在坚持将近四个小时之后，你看我态度坚决，主动放弃了解脱和绝食的打算，对我说饿了，想喝点米汤。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谈过这个话题，生的留恋让我们重新鼓胀起勇气和信心，面对未知命运的挑战。
大宝,每日看着你倍受折磨,我比自己患病了还要难过,但命运既然让你承受这份痛苦,就不能靠拒绝来摆脱。一个人可以拒绝许多东西,荣誉、地位、金钱、享受,甚至爱情,但他不能拒绝苦难。苦难是无法选择的。既然无法选择,就让我们一起来面对吧!
我知道，你是最留恋我们、最留恋人生的，在我们从塔中寺院把性愚师请到医院的时候，她救世主一般问你有什么心愿，你只简短地回复了两个字：求生!我的泪水瞬间决堤!每天早起，我们播撒圣水，吟诵经文，打开手机聆听晨钟暮鼓和佛乐，敬献功德……
大宝，如果你能早一点听进我的劝告，如果你能早一点在意自己的身体……唉，时至今日，说什么也是枉然，徒留一声太息!
7
3月31日
这是2014年3月的最后一天。
都说阳春三月，可对于我们来说，这个年度没有春天!
开始住院时，天寒地冻，万木萧条，大地一派凄冷。住进医院后，每天面对的是惨白的墙壁和面部几乎没有表情的医生和护士，不经意间，时间就走到了四月。
时间好长，每天你都要承受那么多的磨难;时间好短，我怕有一天，我会突然找不见你。
你清醒时，我竭力逗你说话，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影子，这在病危的婆婆和姥姥那里分明看见过。
一年多前的某个傍晚，这样似曾相识的阴影也曾在你脸上稍现即逝过，当时，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我慌忙伏在你胸膛前侧耳细听，却分明听到非常有节奏的“咚咚咚”的心音，显得那么强而有力，是你当初的心跳蒙蔽了我啊，让我没敢也不愿将你与“疾病”这样残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现在，那个影子这么真实、这么分明地再次出现在你脸上。
这天，我们在一起计算过，我们已经朝夕相处了整整四十二天，也就是1008个小时，这是我们相遇以来呆在一起最长的一次。以前，我们各自忙于滚滚红尘中的凡俗琐事，忽略了太多，直到现在，才发现最最宝贵的是亲情，最最不舍的是爱人!
大宝，说好的一起去巴马，看来即将成为奢望。你答应我的白头偕老，也就要变成泡影。
半夜三点，你把我叫醒，说这几天都睡不着，不舍得让我也跟着熬夜，就装出睡着的样子。其实在我进入梦乡后，你几乎夜夜辗转反复、不能成寐。你说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可能支撑不下去了，天亮就搬回家。你告诉我许多以后要做的事，说你不中了，我应该找谁帮忙……
我流着泪，说一一记下了。你露出笑脸，对我说，你是最坚强的，也最会安排生活，把老人孩子交给你，我放心。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在天堂等着你。你又说，赵岩大了，可以稍微放心，但是赵汉青怎么办呢?小小年龄就失去了父爱，该会是多么残忍的打击?你让我告诉他，爸爸最爱他，就是不能陪伴在儿子身边了，也会变成夜空中那颗最明亮的星辰，会一直关注着他、护佑着他!你又说，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下辈子，还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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