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之四

　　四

　　1

　　2月28日

　　在这天，我的QQ空间是空白的。其实，这是个忙碌的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情。

　　北京三〇二住院部打来电话，让我们去办理入院手续。

　　匆匆从省城医院出院，把办理出院手续的事情委托给了你的好兄弟韩军。

　　李建军、四毛他们去看你，面带笑容安慰你、鼓励你，说等你病愈回来大家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痛快打牌，但稍一背转身，就泪流满面。

　　新兰、景利、党英、兰华、素焕姐她们等等好多来看你的朋友，不得不退票和中道返还。

　　山领、韩军和李永钢他们驾车把我们送到高铁进站口。

　　你、我、山岭、峰和丁丁一行五人，乘坐高铁进京，在踏上列车的前几分钟，你输完作为省城医院器官移植中心31床的最后一瓶药液。

　　三个小时的行程，在山岭搀扶下你艰难地上了两次厕所。

　　7点15分，动车停靠在北京西铁站，米勇、常青哥、老班长他们带着轮椅和急救车等在那里。一路的跋涉让你疲惫不堪，甚至挺不起身，抬不起头，看到推着轮椅匆匆跑过来的老班长、常青哥，你连打个招呼的力气也没有。

　　晚上住到米勇安排好的宾馆，你难受之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说肝区疼痛。我和丁丁心急如焚。

　　知道你感觉不好后，米勇很难过，他饭也吃不下，不时过来探望，眼里饱含着泪水，但在你面前又要装出轻松而信心百倍的样子。他说，哥，你放心，这里的医生是全国最好的，他们的医术也是全国最高明的。你明天住了院，不能说是药到病除，起码也会很快好起来，不到半月，保准能出院，咱们老乡有几个来时比你情况还不好，住上个十天八天之后，就欢蹦活跳地回去了。哥，你就是不相信你弟弟的话，也得相信三〇二医院专家的能力。米勇的一番话，不仅给了你莫大的鼓舞，也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说起和米勇的相识，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你们同居一个小小的县城，却相识于遥远的郑州。当时你们都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他在那上学，你去那进修，在一个老乡的引荐下，你们一见如故。米勇毕业后，分配到你所在的派出所。于是你们先是老乡，后是同学，然后是同事，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你们成了关系最铁的兄弟。米勇在北京知道你生病的消息后，十分震惊和心痛，他和建军、四毛在电话中商量多次后，坚决说服你到北京治疗，然后才有了我们这次北京之行。之前悉心的安排和周到考虑，之后的多次探望和鼓励，在你们厚重的友谊面前，我觉得向他说一个“谢”字都显得多余!

　　夜深了，山岭、峰和米勇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一旁的丁丁也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经受舟车劳顿的你，疲惫地睡着了。我却睁大眼睛，久久不能入眠。

　　希望明天可以尽快入院，希望我们不虚此行，希望专家们可以挽救你，挽救我们这个家。

　　来到中国乃至整个东南亚治疗肝病最高权威的医院，我看到了一线生机。

　　2

　　3月1日

　　那天，不到七点我们就起床了。考虑到住进医院后洗澡条件可能不太好，我在卫生间又给你洗了一次澡。

　　北京的初春，天气依然很冷，气温也比郑州低好几度，干冷的风吹到面上，刀割一样疼。我给你穿好衣服，又把我的睡衣披在你身上，生怕你感冒。

　　依然是这几个忙前忙后的朋友，依然是米勇找来的那辆急救车。我陪你坐在急救车里，心里燃起希望的灯盏。我觉得来到三〇二医院，也就抓住了可以救助我们脱离无边苦海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八点到十点，我们一直焦急地等候在三〇二医院的门诊部一楼，米勇他们充分利用所有的人际关系，终于把我们安排到了肝衰二科。从此，肝衰二科7床，又成了你的代号。

　　邻床病友是位东北汉子，六十四岁，因拔牙感染丙肝，已经断续在三〇二医院就医四年多了，做过两次介入手术、两次射频手术。两个儿子和一个老妹陪在身边。东北人乐观、开朗、豪爽的性格在他们一家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受他们影响，你也不再那么悲观失望了，精神有了好转，吃饭和行动相应好了一些，也愿意和病友交谈了，我们对未来充满期待。

　　亲爱的，一定要好起来哦!我们去广西巴马，开上车带上老人一路南下，路程也不要赶太急，你放心我的驾驶技术，就直接坐副驾驶那里当好我的主心骨成了。2000公里的行程，咱们盼上两个月，沿途哪里风景好就停哪里住上一段时间。孩子大了，他们学习、工作各有所归，老人带在身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

　　3

　　3月3日

　　那天，从微信朋友圈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听老人说，属马的今年有一难。如果家中有属马的、身边有重要的人属马，请转发这个。今晚子时至明日亥时观音菩萨开库，属马的人会财源滚滚、平安健康、财运亨通、家庭幸福，诸愿皆成!

　　属马的人都心地善良，不爱与人计较。所以属马的人都健康，平安，快乐，富有!为属马的亲朋好友转起!”

　　这个，当然必须转，不为财源滚滚，不为财运亨通，我只求你平安健康，只求咱们幸福快乐!

　　这条微信不仅我转了，我朋友圈里的好友们、特别是知道我们正住院治疗的兄弟姐们，也都帮我们转了，他们以这种方式，在告诉我的大宝别灰心，一定要坚强，要挺住!

　　4

　　3月4日

　　这几天，你看上去精神状态好了许多。米勇他们不停地来探视你，广波哥、赵建哥他们一班人也风尘仆仆从家里赶来了，北京的一帮同学也来了。水果、鲜花和问候，让我们在异地他乡，感受着浓浓的情谊。特别是米勇，找来了三〇二医院的张政委亲自来探视和安慰你，让你一颗悬着的心放进了肚里。

　　但我，却是最难过最失望的。入院后一系列的复查下来，医生说：已经扩散到多器官，没有救治价值了。他们甚至让我带你回去，说你随时随地都会有生命危险。

　　我们刚到，怀抱满满的希望而来，怎么能打道回府呢?特别是你，现在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这个时候回家，无疑是告诉你病情的重危，这和直接宣叛你死刑有什么区别?我坚决回绝了医生让我们出院的要求，央求他们看在你年轻、看在孩子尚幼、看在我们不可分离的份上，即便没有一分希望，也要拿出十二分的努力来救治你。

　　他们说，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但对于没有救治价值的患者，我们会对家人以实相告。外面有那么多需要治疗的患者因为没有床位不能入院，我们让你们走是对病人负责，对家属负责，也是对需要入院的其他患者负责。如果不怕人财两空、坚持治疗，我们也没法撵你们一定离开。但你们要做好准备，现在让你们走你们不走，也许有一天你们想走，也走不成了。

　　我明白医生的意思，他们是在委婉地告诉我，如果你病危了，没有了那口气，想带你离开医院都不容易……

　　但无论如何，我只为你现在考虑，我得让你树立起战胜病魔的信心，我得给你希望!

　　因为病理反应，胆红素的持续攀升让你周身皮肤难耐的瘙痒。我每天给你擦身子，洗脸洗脚洗头，用白醋掺了开塞露给你涂抹，但无济于事。你情况更加不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腹胀日益加重，肝区时有疼痛。连搀扶着你上卫生间都困难了，在病房走几步，也会气喘吁吁。我有时会忍不住当着你的面掉泪，你安慰我，怕啥?我都视死如归了，该死该活是个命，就是放心不下你。咱们还有两个孩子，你得保重你自己，万一我治不好了，你再有麻烦，孩子和老人我托付给谁?

　　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你下楼晒晒太阳，在小花园里，我们看下载在电脑里的那些一起出游的照片，听孩子给你保存在手机里的歌曲，一首《今生陪你一起走》，让我们数度涕泪交加。那优美深情的旋律，那哀婉凄美的歌词，让我们透过歌曲本身，体会到人生的无常和爱情的荡气回肠。你说，这歌就是写给我们俩的。

　　头部的瘙痒，让你决心剪去蓄了一辈子的潇洒发型，剃成光头。我坚决不同意，除了你的脸型不适合光头以外，还因为那光光的样子，会让人想起化疗后的负作用。潜意识中，你一直是健康的，只是短暂需要我照顾罢了。

　　你再坚持光头，我就用也剪短头发要挟，我知道我的长发是你的最爱。无奈，你只好妥协，同意剪成毛寸，我依然为你长发飘飘。

　　当理发师剪刀翻飞，而你头发一绺绺飘落在地的时候，我泪飞如雨!高中时代的你，喜欢把乌黑光亮的头发一甩，尽显阳光帅气。良好的学习成绩，助人为乐的品德，英俊潇洒的相貌，高大魁梧的身姿，在八八级三.六班几十个男生中间，你是那么出类拔萃、卓尔不群。闭上眼睛，我至今依然能想到你当时潇洒倜傥的模样。

　　时间都到哪里去了?我那个着一身蔚蓝色球衣奔跑在校园操场上的情郎呢?病魔，竟然把我的大宝折磨得瘦骨嶙峋、虚弱不堪!

　　翻开那天的QQ空间，我看到自己留在“说说”里三句话：只因为人群中多看你一眼;剪短了你的青丝，剪碎了我的心;你说，十年了，明天搀扶我对家的方向给她磕几个头，我心顿时被撞击得支离破碎。

　　5

　　3月5日

　　农历二月初五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十年前的今天，她带着对生的留恋和亲人的不舍，永远离开了我们。

　　曾经看到这样一段话：“世界上有一个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千万次嘱咐要多穿件衣服，要注意安全，你觉得很烦人，却也觉得很温暖。没钱的时候，他总会说些赚钱不易之类的话来训你，边教训，边塞钱给你。这个人，叫做父母。”

　　你的父母虽然没有能力塞给你钱，但对你的关心，却一点不比别的父母少。特别是母亲，一生命运多舛，活得隐忍而屈辱，心里的苦水泛滥成灾也无处可诉。木讷的父亲只会出牛马一样的体力，是母亲，用柔嫩的双肩担负起所有的苦难，含辛茹苦地支撑着这个家，把四个子女拉扯成人。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他们也刚刚把为幺儿结婚欠下的贷款还完，往后就是好日子，但母亲终因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她的生命在六十岁那年画上了句号。

　　因为母亲的去世，我们撒下了那么多的泪水，但死神是没有恻隐之心的，任由我们锥心，任由我们承受生死离别的折磨!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的痛，会在十年后再次降临!如果母亲活着，她知道你身患重病，该会怎样的难过和心痛?

　　长眠地下的母亲啊，如果您有灵，请保佑我的祺儿，请不要把他从我身边掠走。我知道四个儿女中您最心疼他了，但您与我们已经是隔世之人，您已经不能和我们亲近了。十年间，每次过年过节，我都会陪他回去给您送纸钱。看在我们婆媳一场的份上，看在您的一对未成年孙子的份上，您得保佑他，保佑我们这个家……

　　这一天，你输液输到十一点，我一直默默向母亲祈祷，祈祷她保佑你度过这次劫难。我以为，饱受病痛之苦的你会忘了这个日子。护士刚拔下针头，你问我，红，几点了?看看手机，我告诉你十一点整。你说，给哥打个电话，看看他们上坟没有?十周年老家风俗应该上坟祭祀，我回不去了，对家的方向给她老人家磕几个头吧。

　　也许母亲一直在等着她这个最疼爱的二儿子吧?就像十年前，那次母亲病危时，我们偏偏有事回了县城，母亲为了等我们见最后一面，硬是凭一口幽幽气息撑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我们带着孩子们匆匆赶到，你喊声妈，和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她才淌下最后一滴泪，停止了呼吸。

　　电话打通，千里之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那里，有母亲的坟茔，有正在哭泣的兄弟姐妹。你示意我扶起你，艰难地下床，双膝跪地，对着东南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你最后一次给母亲叩首，也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最后孝行。一个月之后，你们母子重逢在了黄泉路上!

　　6

　　3月8日

　　今天是“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这是个属于女人的日子，如果是平时，一定会有一顿丰盛的午餐等着我。但你躺在三〇二医院的病床上，再也没有可能起来给我精心准备美味佳肴了。

　　借助于昨天朋友送来的那束鲜花，你说，红，节日快乐!

　　大宝，有你的日子才会有幸福。你躺在病床上承受着折磨，我快乐得起来吗?

　　我微笑着说，收到了。但是这个不行，还需要吃大餐。记得欠我一顿啊!

　　其实，你欠下的，又岂止是顿大餐?从你住院，我学会了很多知识：捶背、按摩、足疗、搓背、护理……每次，你都会感激不尽地对我说，红，谢谢你，你对我这样好，我下辈子好好报答你。今生，对不住了，一万个对不起!十亿个对不起!

　　一向羞于表达的你，现在和我说起话来，竟然像韩剧里的男主角。我感到强烈的不适，又感到强烈的心疼。每次，我都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作为妻子的义务，如果躺下的是我，你一定会做得更好。然后会故作郑重地和你讨价还价：别等来世，我这辈子就要，儿子帮我记下账，捶背四十元，全身按摩一百元，足疗三十元，搓背、护理赠送。办卡消费可以打八折优惠。

　　赵岩也在一旁配合，沉重的气氛，会消隐在轻松的笑谈里。

　　医生每天查房之后，依然会把我叫过去吩咐一番，说来说去，还是动员我们回家。我是铁了心坚持下去，给你治愈的梦想被打破了，我唯一的目的就是给你活下去的希望，我央求医生和护士和你说话时也要鼓励你，安慰你。

　　每天来医院看你的朋友很多，天南海北的都有。我常常想，这些朋友从某种程度上说影响了你，但也成全了你。你兼收并取了他们身上的所有优缺点，学会了很多我不喜欢、不能接受的习惯。但在关键的时候，他们给你以精神上的安慰和金钱上的支持，让我无需为了筹集医疗费而耗费时间和精力，可以全身心地呆在你身边照顾你。

　　你是最知道感恩的人，每次谈及朋友，你都是那么激动和开心。你说，每个人都对你那么好。我说，人心换人心，他们对你掏心掏肺，是因为你真心对人了。

　　事实也是如此，无论何时，你的朋友永远比你的家人重要。不是吗?你那么热情好客，为了款待你的朋友们，你在东院支起了地锅，经常在周末带回来几十人吃饭，煮狗煮羊，吃顿蒸野菜、包次水饺，甚至做一锅新馍，你都会叫来一大群。我怕劳累妈妈，也嫌孩子们难得回家过个周末不素净，为此没少有怨言。但你好像离不开友情的孩子，依然呼朋引伴、乐此不疲，慢慢地，我也融入其中。

　　大宝，也许到最后你明白了，人最最应该珍惜的是亲情，是家人。住院的时候，你舍不得我离开你半步，除了我你不让任何人陪护你，你做什么事情都要让我亲力亲为，甚至吃饭、喝水，别人端给你你都不愿意吃。亲爱的，你的朋友离开你可以继续生活，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全部。没有你，我怎么活?

　　7

　　3月11日

　　你生病、住院的第二十九天。

　　整整一个月了，我们从郑州到北京，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和治疗，你依然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从举步维艰，到下不得床、走不了路，现在连解手也成了天大的问题，小便靠引流管，大便在床。更是难以下咽任何食物，体重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锐减了五十多斤。肝区出现了频繁的疼痛，实在忍受不住时，你流着眼泪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让我们帮你解脱。

　　我们掉泪时，你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们不能体验我的感受。你们是悲痛、伤心、难过，但我除此之外，还有躯体的痛苦。我也抗争了，但已经没有了信心和勇气，求求你们，让我别再承受折磨了吧!

　　大宝，当你说这些话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的悲哀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受罪，而自己却无力为力!

　　哥对我说，回吧。我们给他看病，不能把他扔这里啊。看你状态，哥觉得你撑不多久了。

　　压抑着巨大的悲痛，我说，回去开车吧。万一情况不好，我一定要把他带回家。

　　为了让你吃得可口些，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家里时刻保留三个人在京，我专心照顾你，山领或者峰负责找医生，丁丁做饭。每天，你想吃什么，他们就去做什么。很多时候按照你吩咐做好了端过去，你却又吃不下。每天，我的眼泪翻江倒海，比眼泪更为汹涌的，是内心深处的悲哀和恐惧。

　　大宝，为了我，一定要挺过来啊!

　　8

　　3月13日

　　农历二月十三日，你来到北京第十四天。

　　在你最后的56天中，这一天的颜色是灰色的。

　　那天，哥、山岭、翠玲、建光夫妇都在。从你生病以来，哥像掉魂一般，不停地穿梭在家和医院之间，从精神和金钱上给我们莫大的支撑。

　　其实，他也是有病在身的，年前突患的脑梗塞，要不是治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过春节时才出院，到现在整个人看上去还是迷迷瞪瞪的，只是你的生病，才让他振作起来，成了我们母子三人的靠山。

　　本来，哥打算过罢这个十五带你回家的，他说你情况非常不好，无论如何得让你回家。我不忍，但也怕万一有事了酿下此生不能挽回的遗憾，只好同意。

　　那几天，我万分悲哀，从北京回家，无异于告诉你病重没治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对你说这件事，我不知道你怎么承受得了这种残忍的打击。

　　对现代医学，我们是越来越绝望，但我们不能放弃治疗，当时微信上疯传一个偏方，说用铁树一叶、半枝莲一两、白花蛇舌草二两，三味草药放在一起煎熬后当茶水服用，可以治愈这种病。哥做工作让你吃，你不愿意。哥用激将法：死你都不怕，还怕尝试中药?你看看我，犹豫不决。我上网查询一下这几味中药的功效，发现它们都是消炎化瘀的，对病情应该有一定缓解和疗效，也希望你尝试。

　　你现在对我言听计从，看到我也建议你尝试，你终于答应了。哥和山领买来草药后让翠玲去租住处煎熬，我和赵岩在医院看着你。晚饭后，我给你洗好身子，在病房外接听咱们同学张永建打来的电话。突然，赵岩焦急地喊我：妈妈，快过来。爸爸叫你!

　　我知道你依恋我，舍不得我离开半步，但像儿子这样急促的喊叫，却还是第一次。

　　我急忙跑回去，你那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无助而哀伤地看着我。我趴到你面前，轻声问：大宝，怎么了?

　　你张张口，发出微弱的声音：红，我难受，连喘气的劲也没有。

　　我慌忙去找值班医生，值班医生过来量血压、测血糖、输氧、抽血化验，填写病危通知书。哥赶到后看看你，把我叫到一边说，是时候了，我们马上回去!

　　我的心沉到了底!刚才，你不还是好好的吗?尽管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不能走动，但我们可以交流，你还可以正常呼吸，我们还是完完整整一家人!

　　我跑去找医生，医生什么也不说，埋头在电脑上打病危通知书。找哥和山领，他们正在联系米勇他们，联系轮椅的处置和出院事宜。找赵岩，孩子和我一样束手无策，只知道拉着你的手掉泪。

　　突然，我安静下来，我知道，我们必须回去了，比哥计划的还要早几天。

　　既然决意回去，我必须亲口对你说。即便这是把杀人的屠刀，我也要缓缓地举起来，亲手刺到你的胸膛，我不能让任何人担当这个角色，哥不能，山岭不能，儿子也不能!

　　我紧紧地拥抱住你，满脸泪水地对你说，大宝，我们得回家!我尽力了，医生也尽力了。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我和哥是带你出来治病的，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们得马上回家，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瞬间，你明白了。你不假思索地说，不回!死就在这儿火化!

　　大宝，即便有一线希望，我也不能带你回家啊!可是现在，这微弱的一线希望也马上要熄灭了!我趴在你脸前，对你说了我们来这里的初衷，对你说了医生每次查房时对我的劝告，说了你的身体状况，说了我们的打算和安排。

　　明白一切的你，竟然连一滴泪也没有掉，你对哭成泪人的我低声说，红，你要镇静!遇事不能慌乱，这样我怎能放得下心你们娘仨?你和哥商量着办吧!

　　其时，哥已经下定了回家的决心，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们都要回家了。他和山领已经开来了车，放好了座位，为你铺好了床铺。

　　你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助地看着忙碌的我们，神态平静而安详。你示意我把头伏在你胸前，艰难地抬起右手，帮我把散乱在额前的短发掖在耳朵上，抚摩着我的脸，轻轻地说：红，下辈子，我还娶你!

　　那一刻，是血泪成河般的悲壮与惨烈。

　　匆忙收拾一下柜子里的东西，把出院手续交给翠玲去办，我们于当夜十一时，不得不离开曾经给予无限希望的三〇二医院。

　　回家的心境是凄凉的，我们是病危出院，而不是治愈或转院就医。山领开车，哥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和赵岩陪在你左右。我们一直流泪，好像看到命运之神张开狰狞的面孔，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扑来。

　　我哭着对你说，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你说，红，我一点也不害怕，你也别害怕，不管我如何，我会一直祝福你、保佑你，我会与你和孩子们同在。

　　在我写给家人的文字中，因为总是出现“我与你同在”这句话，你笑过多次。在那一刻，这句话却成了我们给予彼此的最后承诺。但多日之后的我，却痛苦地发现，这句话说得再真切、再动情，充其量不过是一句美丽的谎言，没有谁可以一直停驻在自己的生命里。你走了，我没兑现当初的诺言随你而去，而离开了我们的你，再也没有回到我们身边，甚至很少走进我们的梦里。

　　那夜，知道了真相的你出奇的冷静，精神也好得出奇，你安排山领上高速前加满油，告诉他路程应该怎样走。你安排哥自己万一不行了，就拉回老家，埋在母亲身旁。你夸奖我会料理事情，有远见卓识，能担负起孝敬老人和培育儿子的重任，是个称职的妻子、母亲和儿媳妇。你告诉赵岩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在你走后担负起长子的责任，照顾好妈妈和弟弟，代你给爷爷和姥姥尽孝……

　　那夜的月亮很圆、很大，不是这样的日子该有的模样。透过车窗，我看到她一直跟着我们，从北京到河南，到老家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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