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气

　　南浔话里的“争气”(念“张气”)，实际含义要比字面表达的宽泛一些。依我的理解，坚守自身的信条、施展自身的能力，不麻烦别人，不拖累别人，不骚扰别人，尽量不给别人(当然包括自己的亲人)添乱，都是“争气”的题中之义。

　　妻子活着时就是一个十分争气的主儿。刚结婚那阵子，经济上我们十分拮据，常常今天发工资，到晚上经过清欠身边就所剩无几了。在这种常年“囊中羞涩”的环境里，要确保家庭日用开销不至于无法链接，妻子和我的信条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在借钱还钱这码事上始终保持着A级信用。其实这也是佘借的潜规则。工资一发出来，母亲立马去还掉张经理的那笔借款，后来母亲年纪大起来，往往是我或是妻子走一趟，月月如此。交给岳父母的那笔钱，妻子也知道多了一点，但既然是儿女，既然已经承诺，我们也从无异议。其它的开销我也记不清了，反正人情少不了，结婚时实在条件太差了，几乎是靠朋友们的“人情份子”支撑着的，而年纪相仿的朋友们的婚事，往往前赴后继，我们有时连应付都来不及;还有亲眷之间的礼尚往来，诸多的额外开支常常使我们捉襟见肘，只能“债台高筑”。母亲几乎一直是家庭妇女，那时弟弟也一直和我们过。妻子常说，我们虽然“穷”，但穷得要有志气，朋友当初帮了我们，他们有事我们理当在票面上好看一点，要争气，不能小气。在钱的标尺上，在情的度量上，妻子和我的取舍高度一致，绝对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她常说，经济上、物质上，我们不能平白无故要别人的，更不能占别人的便宜。去年一次车库“邻居”买了一个西瓜来看望妻子，妻子就觉得很过意不去。她说，她靠缝纫机拼死拼活赚一点小钱，还要花在我身上，好意思吗?第二天，她就让我拿了好几盒保健品给了阿玲，让她给她高龄的母亲补补身子。

　　妻子病重后，来探望的人多，帮忙的人也多，妻子总是挂在心上，想着回报。她常常说自己不争气，拖累了这么多人，要麻烦这么多亲朋好友挥霍精力浪费钱财。说她争气，有些事也是我日后慢慢悟出来的，它只存在于冥冥之中，很难求证。我相信人在冥冥之中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支配能力。我并非把什么好事都强加给妻子，都和妻子“对号入座”，其实在她生前及至弥留之际都隐隐透出种种信息。她生前不止一次说过拖累我了，一面孔的负疚。她其实心里是多么惦记着儿子，但又极不愿意让儿子操心受累。这就使以后发生的事成了印证妻子这种曾经的、或明或暗情愫的不二理由。妻子生了这么长时间的病，我从来没有提出过让儿子请假来侍候母亲，我对儿子说，你们安心去工作吧，这里老头子还能行;再说你们侍候母亲在“业务”上也很难到位，这副担子还是我来挑到底吧。在妻子临走前的几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立即发短信要儿子拿出一天年休假来侍候母亲，我说你不要做什么，只要坐在母亲身边陪陪她就可以了(本来儿子已经就年休假的安排征求过我的意见了，我说只要你妈妈在，年休假你就自己安排;儿子因为单位工作忙，有了放弃的打算)。儿子立刻作出安排，12月8日他一早来，陪了妈妈整整一天。结果，第二天晚上妻子就住院了，第三天就和我们分手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么产生的，要么是看到妻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要么是妻子的意念在我的大脑皮层产生了感应。不然，真会使我和儿子后悔一辈子的，儿子当时的想法是诚心把年休假用在妈妈身上的。妻子9号那天晚上病势已经十分沉重，但我想总不至于很快就走，我的打算是妻子住几天院，我就陪她几天，就在她身边陪她，不上床。难道妻子洞察我的心思?她怕累坏了我，决计不让我陪下去。她可能还想，即使我马上走了，你还得在殡仪馆陪我两个全夜，你吃得消吗?结果妻子在医院的病床上呆的时间还不足24小时。她停止呼吸的时间是12月10日晚上的6点38分，以我猜想，她迫切希望所有关注关心她的人都来送她，而她选定的最后时刻极为恰当：大家都下班了，而且吃过晚饭了。她还选择了星期六，只要大家操心星期天一整天就够了，星期一肉身上天后，大家还能正常上班。如是说，妻子和我们的分手，完全是她冥冥之中有意识地选择了超短的弥留和合适的时段。这些都是我的凭空猜测，但依她的个性，不少自家人都认同。表明生者和逝者在心理上是共鸣的，不了解她的个性是不可能产生这种共鸣的。

　　能证明妻子“争气”的事例是很多的。小姨子退休后，找到了一份对她来说合适而又心仪的工作：在一个中老年服装超市站柜。我车祸那回，妻子的弟妹们商量，妻子缺失照顾我的体力和心力，让小姨子辞去这份工作，经济上由姐妹们共同分担。小姨子倒也愿意，但妻子死活不肯，甚至于发起火来。她说小惠(小姨子)心底里爱着这份工作，现在让她辞掉了，以后阿振的腿伤好了，我的病也好了，她却回不去了，多么可惜!后来，妻子的病越来越重，小姨子常常泪水涟涟的。我对她说，我现在硬朗多了，有你相帮着，完全能对付过去;但如果你姐的病再重，一定要去住院，那只好麻烦你请一段时间的假或者辞掉这份工作，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小姨子一口答应。结果呢，这个争气的妻子硬是没有让小妹辞去工作，只是料理丧事请了几天假。我知道，如今妻子在天堂里肯定会沾沾自喜：你看，这不是最佳选择吗?不然，小惠没了工作，我该多后悔!

　　冥冥之中，有很多现象一时还无法用科学来解释。昨天，我在一位朋友家说起一个人谢世后，究竟还有没有灵魂的存在。我说，人死了尽管活着的人这般想念她，甚至还期望逝者能以某种形态存在着，其实都是不现实的，人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那位朋友却不同意我的说法。他说至少无法解释他曾经亲历过的那件神奇又神秘的事。他说我父亲去世后“五七”祭奠时，几位姐妹在正式祭奠前都进行了一次心灵感应的实验，把纸箔撕成小块，放在手掌心里，随后说一声“父亲，您拿去吧!”我是儿子，第一个“尝试”，手掌心里的碎纸箔纹丝不动，接下来是大姐，照样也是纹丝不动，等到二姐说完那句话，她手掌心里的碎纸箔一下子全部飞起来，贴在了父亲的遗像上，有的甚至是竖立着的。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听人说，死者收钱的对象，应该是平日里和他最亲近、最孝顺的人。二姐确实是最孝顺的，虽然我们也不忤逆。他问我：你怎么解释呢?我无言以对。过去，我确实听母亲说起过，人死了，这种像显灵一样的事最好没有;没有，这家人家就安定太平，越是花头多越不好。我和妻子都听堂妹说过，小伯伯“五七”祭奠中，突然参加祭奠的亲人中有人说起话来，完全是她父亲的声音，当时在场的人都恐怖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些都是面对面的消息来源，其它五花八门的故事多的是，我都以为不足为信。看起来，逝者对生者的骚扰，或许是本身情绪的宣泄和表达，但往往在生者这里并不受欢迎。妻子生前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死了以后，决不会来骚扰活着的人，让大家安安静静、顺顺趟趟地过日子。现在，妻子真的兑现了她生前有意无意的承诺，不说“七”里家中平平静静的，至今甚至我连清清晰晰的梦也没有一个，而我却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还巴不得能在梦境中和她频频相会，说说心里话。

　　由此，我认定妻子是一位百分之百的争气女性。(201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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